第87章阿寺和杂牌军

我和林裳擦净了花朵,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包装纸也擦洗干净,只好在小铺子里要了张旧报纸。林裳拆掉花束的包装纸,解开紧紧束缚花枝的塑料绳,将花枝一根根地平铺在报纸上,像为一个小婴儿裹起单薄的衣衫般,轻轻将花枝包在了报纸里,然后再次紧紧地抱着它们。她抱得是那样的紧,仿佛那不是些花朵,而是她的整个世界。

返回市区的公交车上,我将和魏航的通话内容告诉了林裳,而她在不置信的惊异过后,变得无可奈何,将额头无力地靠在车窗上,不停地摇头说道:“我们不久前还和魏航、CoCo一起吃饭,他们看起来是那样的般配,可没想到,他们结束得这么快……还有花逝……陆鸣,我没办法想象,等待一个人十年后,等到的却是那个人的死讯……”

林裳忽然扯住我的胳膊说:“花逝遭遇了这么大的打击,作为朋友,我们应该去陪着他才对……此时的他一定是痛不欲生的!”

我沉重地摇头说道:“花逝是个极自我的人,魏航说的对,我们现在不能去接近他,更不能表现出对他的同情,因为对他而言,那样起不到关怀的作用,反而会让他的伤口暴露得更加彻底。”

林裳叹气说:“那么魏航和CoCo,我们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吗?”

我沉默取出手机,打开微信里关注着的残缺酒吧的微信公众号,找到于昨天下午更新的,今晚残缺酒吧即将进行“新主题开始新旅程”的活动通告。

我让林裳看这消息,说:“你看这条通告做得这么精致好看,一定是肇可可在昨天下午,满怀着憧憬和期待的心情而做出的,却想不到就在昨晚,魏航跟她分了手。”

林裳紧咬着嘴唇说:“我们去残缺看看吧……一夜之间,CoCo她变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今晚的主题活动,她一个人又怎么开展得下去呢。”

……

还未开始营业的残缺大门虚掩着,因没有开灯,吧里昏暗得有些可怕,站了许久,我和林裳才各自适应了微弱的光线,而经重新装饰过的吧台后面,坐着失神落魄的肇可可。吧台桌面上铺满了燃烧过后,直接从烟尖掉落的烟灰,像一层爱情燃烧殆尽后的余烬。肇可可竟没有注意到我和林裳的接近,而像个快没了电的机器人,缓慢将手指尖的烟头往嘴里送。

她不很会抽烟,因而她让自己剧烈地咳了起来,并且呛得泪流满面。

“CoCo……”我小声地唤了她一声,她机械地转过了头,看了半晌终于看清,嘶哑着嗓子说道,“你们来了。”

她抬起胳膊扫了一周整个酒吧,用肿得像灯泡似的眼睛看着我说道:“今晚,‘残缺’酒吧更新换代,是它重新扬帆起航的日子……谢谢,谢谢你们来捧场……”

我亦环视一周,发现了些许的不同,例如舞台背后的背景墙被打穿,重新装修,因此使整个舞台更宽敞了些;酒桌全部更换,每个桌子形状都不规则,但组合起来却极节约空间,因此使得整间酒吧可以坐得下更多的人;舞台对面的墙上布置了密集的灯带,即使没有点亮,我也想象得到,这些灯光全部亮起时星星点点、就好像体育场开演唱会时,千万人拿着闪烁灯的那种感觉……

肇可可将这间酒吧改造得更加像一处舞台,我想那一定是为了魏航,为了让他在每个夜晚的表演,都像是一场无与伦比的盛会……可是,舞台搭建好了,歌者却离开了。

再次看向舞台,我又发觉了一些不同。原本摆放着的架子鼓、音箱、键盘架全部不见了,只留下地板上淡淡的曾经它们停留许久后的痕迹。

一种很别扭的生涩顿挫了我的思维,我突然很想抽烟,于是从肇可可的烟盒里抽出烟来,很自然地像王瑜那样,将两支烟并排点燃,猛地一口吸进肺里,丝毫都不浪费。尼古丁和一氧化碳融进血液,像一记重拳那样,打得我一阵眼晕。

就在这眩晕中,我走上了舞台,站在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旋律吉他位置。台下的林裳仰面看我,表情像是那些有些迷醉了的酒客。

我对她说:“站在这里,我似乎看到两个年轻而青涩的影子,午夜十二点后,站在台上抱着吉他,弹着二重奏,唱着改编过的流行歌,看着台下形形色色的人群。老板花逝苛刻而抠皮,在所有的酒吧都不要我和魏航时,他收留了我们,但他允许我们在午夜场弹唱民谣的条件是:不允许弹错一个音,只要弹错一个音,当天的报酬,全部扣除。”

“我是个意志不很坚定、又比较好面子的人,有几次,可能就因扫弦时多扫或是少扫了一根,当晚的演出费就被花逝扣除了……真的很臊得慌。可是魏航不信邪,他发誓一定要在这里站稳脚跟,于是他旷课,也拉着我旷课,两人躲到校园没人的角落里,疯狂地练琴……直到有一天,花逝结清了当天的演出费,并且请我俩喝了一顿好酒……”

肇可可微微抽泣着,从吧台里站起,找了些酒杯酒瓶,随意地调了些酒,来到舞台边,给我和林裳各自一杯,自己又端起一杯,说:“三儿……我一定是做了一个很坏很坏的决定……是我把魏航逼走的,是我把他的音乐梦想,在他看来像是拍死一只蚊子那样简单地抹杀了……”

说完,她仰脖子一口喝光了酒,苦涩地笑了笑,示意我和林裳也喝。林裳喝了一小口便放下了杯子,她牵着肇可可的胳膊,扶着她坐在了酒桌旁,低声劝慰,而肇可可终于像是憋了太久的压抑得到了释放,趴在林裳的肩头哭出了声。

我对肇可可说:“这么说吧,魏航,他就是一只爬在葡萄藤上的蜗牛,七年了,他向着理想的目标努力爬行,然而就在他已然看到了终点,并且鼓舞自己再努把力的时候,你出现了,你把他捏了起来,直接越过了终点线,然后把它放在了葡萄串上,你倒是说说,你给了他这样轻松的捷径,那么他奋斗的七年,价值又体现在了哪里?那么面对着就在嘴边的葡萄,他是吃,还是不吃?”

肇可可无力说道:“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很爱很爱他……就算我做错了,把他放回原点、陪着他一起上进就是……可他就这样排斥地离开了我!为什么……为什么受伤的,总是给予爱的人……”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给予爱的人?看着肇可可,我想到了花逝,也想到了我自己。

……

曾经给林裳唱了一首《第三者》而惹怒了她的弹唱歌手阿寺,背着吉他包、抱着一个硕大的音箱,推开酒吧大门走了进来,转身对门外的人说:“把设备抬进来!”跟在他身后的,是几个年纪很轻的乐手,他们各自将标明了自己身份的乐器抬上了舞台。

阿寺看了看相互搂抱着的肇可可和林裳,表情冷淡地瞅瞅蹲在台上的我,说句:“三儿,你让一下。”

乐手们将插电乐器们布置在舞台上,而阿寺像个统筹全局的导演,安排好乐手们各自的表演位置,调试好舞台的灯光角度、音响布局,带着乐手们走到肇可可身边,说句:“叫CoCo姐!”

乐手们整齐划一地鞠躬敬礼:“CoCo姐!”

阿寺欠身问道:“CoCo,没问题的话,我们几个现在试音?”

肇可可轻轻点了点头。

我咬着烟头,皱眉看着这支由阿寺领导的乐队:鼓手有些瘦得可怕,全没有小厮结实而霸道的肌肉;贝斯颓废得要死一样,不如尕龙朝气蓬勃;旋律吉他手却又过于高大,我并不认为他粗壮的手指比崽崽的更加灵活,而主唱阿寺,其实以前,只是魏航下场休息时的替补;唯独一个女键盘手看着还蛮顺眼,只是开口闭口“操你妈”习惯性地骂着脏话,令人难以拥有好感。

我小声问肇可可:“是不是魏航乐队的其他成员,也不会再来了?”

肇可可点了点头说:“魏航,把他的乐队解散了……”

乐队,解散了……我窒息般地屏住了呼吸,许久,突然悲极而笑,笑得像一个即将升仙的修道者,全身功力却走入了歧途,走火入魔,永为凡人,再也没了信仰和指望。又觉得自己像是黑夜里独行的瞎子,刚从一口枯井里爬出来,却又跌进了另一条腐臭的水沟,刚从腐臭的水沟里滚出来,立刻坠入了万丈的悬崖。

而阿寺这样的一支乐队,竟然就这样在我的眼前,占据了曾经属于花逝、属于魏航,也属于我的,残缺的舞台。

“阿寺,你的队伍有名字吗?如果没有,我可以帮你们起个名字,”我掸掸烟灰,讥讽地释放心中的郁结,说道,“就叫‘杂牌军’怎么样?”

女键盘手立时爆以粗口,而阿寺没什么好情绪答道:“三儿,你和魏航已经是过去式了,学过英语吗?我英语不好,不过我总还知道,你们的屁股上都赘上了‘ed’的尾巴……哈哈,过去式的尾巴!”

旋律吉他手拨弄几根琴弦,用一段戏谑的旋律嘲弄着我,而乐队成员们嬉皮地哈哈笑着,尤以阿寺笑得过份。

一杯酒泼在了阿寺的脸上。

肇可可放下空酒杯,狠咬着嘴唇,像竖起了毛发的雌性猫科动物,吼道:“阿寺,你话太多了!”

我掐灭了烟,看着抹着脸的阿寺说:“你这情商……我也是醉了。”

“行……CoCo,你是老板,我认,” 阿寺点点头,对乐队说道,“开练吧。”

乐手们聒噪地开始了试音,他们的原创歌曲乍听上去还不错,却始终丝毫无法触动我的心绪,只让人倍觉烦躁不安。我小声地问肇可可,是不是必须要用阿寺的乐队,如果她需要,我可以联系一些水平高些的玩音乐的朋友。但肇可可摇头拒绝了,她说:“就让他们演吧……魏航走了,‘残缺’其实已经垮了,换谁还不是一样……”

她言中了。当晚,满满一屋子酒客们泄愤般拿着骰钟,齐刷刷有节奏地砸在酒桌上,并高声喊着:“换魏航!换魏航!换魏航……”的时候,我只看到阿寺乐队成员的尴尬羞愧、酒吧店员的措手不及,以及躲在吧台深处,捂着脸抖动肩膀的肇可可……

林裳给肇可可买了一碗面放在吧台上,仍想陪着她,希望能够减轻她的压力和伤悲,我却拉住了林裳,说了句:“走吧……这个晚上,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们在这里,不是温馨的慰藉,而是冷眼的旁观。”

走出残缺,仿佛一条时光隧道走到了尽头,背后是过眼云烟,前面是迷雾森林。而丝管路的转角,一辆摩托车悄然驶离,车上男人的大脏辫一瞬即逝,像是魏航,又好像不是他。

(补6月9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