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楼顶边缘的红色高跟鞋

“把你的脚拿开!”

踩我枕头的大汉用眼睛瞟了瞟我,甩出手里的四张牌说:“我赢啦!”这才移开脚,在我的枕头上留下了肮脏漆黑的一道鞋印。我脸在抽搐,仿佛肮脏了的不是我的枕头,而是我的灵魂。

我愤恨吼道:“为什么把我的铺盖丢在地上?你们有点素质没有?”

四个大汉当我不存在似的忽略了我的呼喊,依然打着他们的扑克。

遇见这样无素质又不要脸的人物我也只能是忍了,无奈拾起枕头,将它拍打得勉强干净。接着,我伸手去拖摞在我床铺上的编织袋。一个袋子被我取下时,掀起一阵迷蒙的灰尘,扬得小方桌上的吊灯照射范围内充满了颗粒物。

一个大汉咳嗽两声,一口浓痰吐在地上,扔掉扑克,指着我便骂。可笑的是,他骂人的方言我竟一下听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仅从他的表情和语气中的得知,那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我强忍怒意,指着床铺说道:“我是你们的新同事,就住在这张床铺上,把你们的行李放在床底,我要铺床睡觉了。”

四个大汉相视一眼,默不作声地洗牌,开始了下一局的战斗。而当我铺好床铺,拿着牙刷和杯子洗漱完毕后,回到宿舍,我的铺盖又被拖到了地上。一个大汉正将放在床底的编织袋再次拖出,往我的**推。

我再难以忍受,吼了句脏话,伸手推向大汉托着编织袋的手,一把将他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倒在了小方桌旁勉强支撑住身子,而他的编织袋也落在了地上,撕拉一声破裂开来,蹦出了一堆血红血红的大枣。

“哎你个卖沟子的……”被我推开的大汉爆了起来,张牙舞爪地扑向我,我大吼一声和他针尖对麦芒地扭打在一起,勉强和他对抗了个平手,而当另外三个大汉加入战局后,天平很快倾斜到底,我被打翻在地,噼噼砰砰地挨了一阵拳打脚踢……我护着脑袋完全没有了反抗的能力,身上一阵阵痛接踵而至,痛得多了,竟然反而有些麻木,甚至,我惊愕地发现自己还能有一些注意力,回忆起和魏航从前在流浪卖唱时打架如同家常便饭一样的光景,于是也听懂了些许他们骂人的话:骂“卖沟子的”的应该来自新疆,骂“边娃”的,应该是青海的,骂“瓜怂”的是个陕西的,骂“妈卖批的”应该是个四川的……

我摸到一个滚落在墙角的空啤酒瓶,砸碎在地上,倒握着瓶颈,瞅准一个立在地上的脚,刷地一下扎在了脚背之上……

“啊……”撕裂般的惨呼像杀牲口一样。我趁机站起,拿着碎口的酒瓶护在身前,吼道:“他妈的欺人太甚!来啊!让你们知道知道老子是不是好欺负的!”

四个大汉咬牙切齿地看着我,被我扎了脚的那个捂着脚背哎呦不停,看我的眼神尤其凶恶,却是真的没了一个敢继续上手揍我,我的暴怒和疯狂暂时压制了他们。

但大门咣地一声被人踹开,涌进几个保安部的人,看见我拿着个碎了的半个酒瓶,纷纷将带着敌意的警棍指向了我。

新疆大汉指着散落一地的大枣,对保安部的人说道:“哎……他咋回事嘛,大枣吃不成了嘛,被他弄烂了嘛!”被我扎了脚的陕西大汉扮委屈状,说:“俄滴脚,疼死撩!”另两个大汉指手画脚地一阵添油加醋……

“我操!恶人先告状是吧?”我用碎酒瓶甩动着我的愤恨,结果是被一根警棍甩在了胳膊上,将酒瓶打落,然后有两个保安部的人从背后按住我的胳膊,强行将我拖出了宿舍,丢进了保安部办公室。

保安部长斜眉歪眼地看着我,忽然大笑,从桌上的桌上烟盒里抽出两支软中,丢了一支给我说:“这事肯定不怪你,屋里那情况,我一眼就看明白了,不过嘛……我也得表表态度,不得不把你先请过来坐一下。那四个老家伙,真他妈让人头疼……”

我点着烟带着嘲讽说:“从来都是员工怕领导,没见过领导怕员工的,我看那四个的样子,也不像有什么背景的大人物吧。”

“你叫陆鸣是吧?”

“嗯。”

“今天刚到?”

“嗯。”

“那你可能有所不知,他们四个,‘周吴郑王’嘛,咱公司老厂抽调过来的老员工,老油条了,焊接、脚手架作业、吊装、机械、生产操作……从工程建设到化工生产无一不会无一不精,两个是高级技师,两个是技师,方方面面的能力都是员工里数一数二的,唉,开工的工作里,还真离不开他们几个。所以他们四个也就有点有恃无恐、人品嘛差是差了点……”

“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吧……我跟他们几个分到一个宿舍,我的‘人品’倒是他妈的大爆发啊。”

“那是、那是。”保卫部长弹弹烟灰,笑笑说,“这不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嘛,床位都安排满了,女工宿舍那边倒还有空位,总不能把你安排过去吧,哈哈……”

我跟着干笑两声,问:“怎么称呼?”

“郑峰,叫我峰哥就成。”

“行,峰哥,我不给您添麻烦,”说着,我从裤兜里掏出已然皱皱巴巴的烟盒,挑了两支勉强能抽的甩给他一支说,“跟他们住就住了,您让他们给我腾个铺位就成,总不能一次次地把我的床铺往地下扔吧?”

“行行,那没说的,有事兄弟说话,哥哥能办的决不推辞。”

郑峰领我回到宿舍,跟四个老家伙老哥老哥地一阵寒暄,又给小桌上丢了盒烟,说:“都是同事,四个老哥,要不给他腾张铺睡着?这小子,我们教训过了,老实着呢。”

新疆大汉说道:“把枣子给我捡起来嘛!”

郑峰赔笑道:“好好……我捡、我捡。”说着话,却没有弯腰动身的意思。我很懂地说:“峰哥,不用你动手,我来就行。”叹口气,蹲下身来将一颗颗滚落的大枣重新拾回编织袋里。

郑峰道:“那行、那行,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大家早点休息。”说完咣地合上了门。

新疆大汉站在我身边,指指点点道:“那里……那里嘛,还有一颗的嘛,哎你个卖沟子的可以嘛,把我的枣子弄得到处都是呢……”捡完了枣,新疆大汉说:“哎,你要睡觉嘛,把我的袋子搬到那张**!枣子不能放在地下,要受潮的嘛……”

我将编织袋和箱子堆在了另一张**,这才将自己的铺盖重新铺好,躺在**深深叹口气,身心俱疲。

陕西大汉走到我的床前,嬉皮说道:“你把俄脚扎了,就扎啦?不赔医药费的吗?”

“说吧,要多少?”

“五百!”

我无语掏出钱包,说:“就二百,爱要不要!”

……

四个大汉各自躺在了床铺上,我这才将他们的名字分别对上,新疆大汉周虎、陕西大汉吴二民、青海大汉郑满仓、四川大汉王顺,而睡在我下铺的,正是新疆周虎。四人不打牌了,躺着便开始讲黄色笑话,或是胡吹乱侃自己哪里嫖了谁谁谁之类的话题,我听着烦,便扭了个身,转身向里。

忽而被裤兜里的东西硌了一下,心里一惊,掏出一看,林裳送我的随身听,磁带仓的外壳已然破损,定是打架时被踹裂的。那长长的裂纹像是直直延伸到了我的心里。闭眼,叹气,沉默,心痛。

不久,四个大汉打起了山响般的呼噜,一个个进入梦乡,我却无法在噪声和脚臭中入睡。于是直勾勾地看着洒在屋里的月光,想起了林裳,想起了喵妹儿,想起了那个百公里外的我的老屋子……

拍了一张窗外的光亮,发给了“遍体鳞伤”,附言一句:我的宿舍,很糟糕。然后用被子堵住耳朵,强迫自己入睡。

几秒钟后,竟然收到了回复。

我打开来看,林裳拍了一张照片给我,由于照片比较暗,我一时没能看清楚,于是调亮了手机屏幕亮度,细细看。

照片里似乎是她穿着红色高跟鞋的两只脚,相片一角,一块小小的珊瑚红色的长方体,像是她的大切诺基,但和她脚的大小很不成比例!我看了许久,又想了许久……啊呀!她并不是站着,而是……我猛然一阵恶寒,惊出一身冷汗,急坐而起跳下床铺跑到门外,手指发抖地拨打她的电话。

很快她接了,我立时吼道:“你坐在楼顶干什么!你你……赶快下来!”

“下来?你是说……让我‘下去’吗?”

我疯了一样捂着脑门喊道:“不不不!你……你跑楼顶上干什么!”

林裳轻巧答道:“赏月。”

我怕惊扰入睡的同事,远远离开板房的范围,“我靠!又发疯了是吗!你听我说,你先离开房顶边缘,到安全点的位置上去!快点!一阵风就把你吹下去了知道吗!”

林裳不答,挂断了电话。

我急得已经失去了理智,眼前一阵阵发黑!从照片上看来,林裳坐在了家属楼的楼顶边缘,两条腿落在了楼顶边缘之外……最可怕的是,家属楼通往楼顶的方式,并不是楼道最上方的楼梯,而是仅有的,家属楼侧面的没有护栏的竖梯!

她坐在了楼顶,必然是沿着竖梯爬上去的!六楼啊……

一时间我急切失措,正准备冲向王瑜办公室请求用车时,林裳发来了视频请求。

我看到了她被月色照得美极的脸庞,可我同时看到了她身后的楼顶排烟道。一阵猛烈的眩晕后,我跌倒在地,颤声说道:“你先离开楼顶边缘好吗?求求你……”

林裳微笑的目光却不是喜悦的,而是冷漠的。她淡淡说道:“你不是不要我了吗……你还管我做什么?”

我无力得几乎哭出了声:“退后……林裳……退后……”

林裳的长发在夜风中飞舞,像海水里随着海潮飘散着的海草,她抬头看月,喃喃说道:“陆鸣,今晚的月色好美,你能看得到吗……”

我看向月,月很圆很亮,我却急得吞口水说:“看、看到了,美美美!”

林裳摇头说:“为什么还要联系我呢……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我有多么地痛……很痛,很丢脸……我也是个女孩子,是穿着红色高跟鞋的女孩子……”

我努力让自己恢复理智,心想此时此刻自己决不能慌张,距离这么远,除了在视频里稳住她的情绪,别无他法。我望了望周遭,看见那下午曾上去过的山头,心里有了一些计较,当下朝着山顶步步攀登,一边攀着,一面对林裳说:“是啊,你是个很美的女孩子。”

“我美吗?”

“美!”

“比徐慕美吗?”

“比她美!”

“比肇可可美吗?”

“比她美!”

“比郭芓荞美吗?”

“比她美!”

“比向梦美吗?”

“比她美!”

“那……比文惜美吗?”

此刻再次听到林裳这排比句般的问题,我再无半点迟疑答道:“你在我心里是最美的!”

林裳仰头大笑,手机屏幕因为她身体的抖动而很不稳定,我再次揪心地紧盯着屏幕,还好,她依然安稳地坐着。

林裳笑了许久,在月光下淌下泪来说:“可是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不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