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匆匆那年

那年,那个小镇的那个院子,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树,大树下围着一口古井住着十几户人家。大人们做工或是务农,每日里起早贪黑;一群小不点儿便抱成了团,成天玩在一起,从早到晚。

那时的向梦是个单薄瘦弱的小丫头,扎着小辫、穿着花鞋,整日里挨打,动不动受欺负。如果有人曾看见过这群孩子,那个摘下春天里第一朵绽放的洁白栀子花的,是向梦;那个被夺走花儿,扯破花瓣,又被推倒在污水坑里的,也是向梦。

直到有一天,一位骨瘦嶙峋的老婆婆带着一个少年搬进了院子,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同。

那个少年,鼻梁有些过长,脸型有些变形,看起来有点瘆人。更可怕的是,他小小年纪便过分早熟的眼神中充满了寒意,那恶毒的寒意,好像在说,所有的人都欠他、所有的人都与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他恨他们,他恨这个世界!

孩子们不敢和这个“怪孩子”玩,于是他只能蹲坐在自家门框下,嫉妒并仇恨着。

但向梦,在他就要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的时候,轻手轻脚地摘下一朵蒲公英,战战兢兢地走到他身前,微笑着递给他。他歪着脑袋看着这个单薄得像张白纸的小女孩,而那小小女孩也微笑看着他,尽管,她的眼角还挂着刚刚被坏小子们欺负过后,淌下的泪水……他试着接过 了她的蒲公英,吹散了满天的蒲公英种子,向梦沐浴在这阳光下美丽的雪花柳絮中,拍手欢笑。

从那以后,当他看到坏小子们欺负向梦的时候,他阴郁的目光中,便充满了一种义愤填膺的能量。在许多次向梦的哭泣后,他终于出手!尽管他不高大不强壮,但他够凶够狠,最重要的是,他够能忍受。于是他如一个天神般的守护者,铁塔般屹立在向梦的身前。

那是一场又一场,一个少年和十几个少年的战争,尽管结局总是他无比狼狈地被打倒踹翻在地,但他怀抱着的向梦,再也没有挨过哪怕一个巴掌。

又一次“胜利”地坚持到战斗的结束,他擦擦嘴角的血迹,拍拍衣上的尘土,让向梦踩着他的肩膀,爬到了古井上的树杈,和她并肩坐着。向梦因怕高而紧紧地扯着他的衣角,他却搂着她细细的脖子,指着远方。

向梦顺着他的手望去,第一次,第一次!她越过了院墙,看到了残阳如血的远方世界……他说,他叫吴硕。他爸贩毒被枪毙了,他妈跟别的男人跑了,只剩下他和奶奶相依为命、形影相吊。

他揪着树枝上的一根藤蔓,对向梦说,你是藤,我是树,你虽然柔弱,但只要有我,你就能攀得很高很高!我的肩膀永远给你踩,只给你一个人踩……

他说,他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是奶奶,一个是向梦……

……

向梦讲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双手遮着眼睛,泪水却从指缝中溢出,汇集在一起,滴在了她面前的饮料杯子里。饮料中**起一个个小小的涟漪,犹如那些逝去不回的年轮。我在沉默中点燃了一支烟,仿佛飘散在空气中的烟雾不是烟雾,而是那些细微颗粒般的记忆。

“姐……”我抚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干嘛这么难过啊,听起来,吴硕对你是很好的呀……”

向梦摇头,说:“那以前是青梅竹马的相依为命,那以后是沉重压抑的无尽痛苦。”

……

吴硕的奶奶去世,这个老成的少年变得更加乖戾孤僻,有事时,便是和混子们出去打架斗殴、唱卡拉OK、泡录像厅;没事时,便在古井上的树杈一坐一整天。他遥望着院墙外的道路,等待着那个上学去了的小女孩。只有在一整天的等待过后,看见了向梦脆弱花朵般的身子,他颀长的脸上才出现了一丝难得的笑容。

然而向梦的父母,开始有意识地疏远向梦和吴硕,他们指着吴硕对向梦说,这小子无人管教,已经成了一个痞子流氓,无赖混混,你可莫要跟他学坏了!

向梦的爸妈把向梦关在家里不让她出门,她只能像个关在鸟笼里的金丝雀,悲哀地在方寸天地里想象飞翔。而吴硕无法和向梦相聚,性格越发地乖戾,变得更加无法无天,小小年纪,舞枪弄棒,抽烟酗酒,四方游**,胡作非为。

她想念那难再见的少年,她想念那树杈,想念那树杈上的树枝和藤蔓。她在梦中,坐在树杈上,依偎在少年的怀里,看那如血的残阳渐渐落幕般消失在远山的背后,逐次显现的巍峨之间,映着漫天的红色……

终于有一天,她偷偷一个人来到树下,抱着树干、踩着树皮,努力向上爬去,只是脚下没有了少年的肩膀,她打了个滑,不偏不倚地坠进了古井!

井虽深,好在井水够多,而向梦会游水。

但从井水的水面向上看,那石磨般大小的井口只像是一个小小的饭碗,碗中盛着几根摇曳的树枝,和几颗闪烁的星光……她大声喊叫却没有人听见,她恐惧地挣扎在冰凉的井水中,渐渐失去力气,似乎灵魂正在脱离她的身体渐行渐远,她感到彻骨的寒冷……

一颗火星忽然从井口落下,像一颗跌落的流星划过,让满布青苔的井壁从上至下发出微光,仿佛一道天灯在为向梦点亮……

“刺啦”,火星熄灭在井水里,变成了一个吸到了过滤嘴的烟头!

吴硕……吴硕……吴硕……

向梦气息微弱,像梦中的呓语般呼喊着少年的名字。

少年坐在树杈上,点燃了第二支烟,他已经很少在白天呆在院子里了,他很忙,他忙着跟大哥、他忙着收小弟,他忙着把沾了血腥的钱收进怀里,再散去四方……只有夜里,他才回到院子,回到奶奶留给他的小小的家。但他睡不着时,会在院子里抽着烟,在向梦家窗帘紧闭的窗户外踱步,想象着和他一墙之隔的小女孩,睡着时会微微抖动的睫毛……

他攀到树杈上,他很少在夜里上树,但今晚,他只想看看夜幕下的远山,少年的心性,已难再被小镇拘束,他向往着更宽广的世界……

他把一支烟抽得很彻底,甚至抽出了过滤嘴中棉花燃烧的味道,这才轻轻地丢掉了它……他点燃了第二支烟,忽然听到了向梦的呼喊,他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但不是!

他扑在井口,惊声高呼:向梦!向梦!向梦!是你吗!

吴硕……吴硕……救我……

好!你别慌,有我呢!

吴硕摇动轱辘,垂下了井绳,直到向梦紧紧抓住了井绳。他一边高喊着安慰的话,一边用力摇动轱辘,将向梦升了上来。

然而他呼喊的声音,既安慰了向梦,也惊动了满院子的左邻右舍。向梦父母惊惧万分地紧紧抱住浑身湿透的向梦,短暂的慌乱过后,他们没有给向梦和吴硕任何解释的机会,而是给了他们各自一顿惨烈的毒打。

吴硕疯了一样地试图护着向梦,因为自从他立誓保护向梦再不受人欺负以后,向梦就真的再没有挨过打……可这个夜晚,他的誓言像个笑话一样被无情践踏。

两个少年各自趴倒在地,背上落下雨点般的棍棒,耳中钻进难听的叫骂和恐吓。但他们艰难地在泥土中抬起了头,扭转到彼此的方向,伸出指尖互相触碰,报以微笑抵挡痛楚……

……

不知觉间,我面前的饮料杯中已经泡进了许多个抽到了烟屁股的烟头,仿佛是那掉进了古井中的星火,刺啦熄灭声不绝于耳,我仿佛在那饮料杯中,看见了一个薄纸般的柔弱女孩。

向梦倒是不再哭泣,而是有些目光涣散地呆呆坐着。她喃喃说:“陆鸣,你不该和他打架的,你是打不过他的……”

“我知道。”

“因为在那次挨揍之后,他发誓一定要做个真正的男人,永远保护我不受一丝一毫伤害的男人。”

……

然而,少年吴硕,和少年向梦在不知不觉间,在不同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向梦成绩优异地考上了高中,吴硕练就了满身的肌肉,用拳头摆平着一件件摆不平的事,他管那些刀光剑影,叫做江湖。

高中,江湖,多么遥远的相隔。

她越来越文静,孤僻的文静;他越来越暴戾,孤僻的暴戾。

向梦有个很有钱的姨妈,也便有个很少爷的表哥。姨妈和表哥来家做客那天,一言不合,向梦得罪了娇生惯养的表哥,立时被扇了一个耳光。来自亲人的一个耳光其实并没什么,向梦的亲人有很多,一个不好的表哥打了自己一巴掌,又有什么要紧……不巧的是,那一耳光,被刚巧喝醉酒回到院子的吴硕看在了眼里,而吴硕只有向梦这一个亲人,那一巴掌,比打在自己的脸上,更刺痛他的心。

当天晚上,向梦的表哥瞎了一只眼睛,烫瞎他眼睛的,是一个烟头。

这件事残忍地改变了所有当事人的生活,极大地打击了向梦的家庭,彻底改变了向梦的性格,她变得极端内向、沉默……很快,姨妈家和向梦家决裂,连母亲也因对姐姐和外甥的愧疚而和向梦父亲离婚,撇下父女俩远走他乡。

向梦哭干了眼泪,跟着爸爸去了远方。

而吴硕也不知逃到了哪里,再没有在院子里出现过。

两个少年,再没有相见过。

几年匆匆走过,向梦读完了高中,读完了大学。她在父亲的安排下,和一个善良淳朴的男孩订了婚。她对那男孩,谈不上爱,也谈不上不爱。只是,她和他谈恋爱时,怎么也找不到那种坐在树杈上,依偎在那个少年怀里遥看远方的感觉……

他们领了结婚证,幸福地憧憬着新的生活,而她也在婚礼的准备工作中,逐渐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她为自己的婚纱上用青白色的丝线,绣上一朵朵小花,那些小花,好像是纷飞在空气中的一粒粒蒲公英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