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那是飞翔

月还是那样的皎洁和淡静,莫名之间,情绪却忽而走了样,显得冷漠、显得尴尬。我抿了一口酒,试图解释些什么、说明些什么,却是什么也没有办法说明。

“老弟!”精明的周虎搂着我的肩膀,看看我,又看了看林裳,似乎瞧出了我和林裳间些许微妙的玄机,适时地挑破沉默,在微醺中大着舌头说道,“陆鸣,林总……你们知不知道,我很羡慕你们嘛!”

“我们?”林裳的语气显得有些冷淡,“我们值得羡慕么……”

“你们,很年轻嘛……我们老哥几个,老了嘛,也没啥文化,你们做的事情,我们就搞不懂了嘛……林总你用得着我们几个,是我们的福气嘛,工程嘛质量嘛,你就放一百个心……我们几个别的没有,力气却有这几膀子,吃饱了饭,就剩下了干活嘛!”

林裳被他拍着肚皮说酒话的模样逗得莞尔,理了理发丝,稍稍提了提嘴角。

周虎提起手来,用手指狠狠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继续说道:“我们几个的脑袋,就只知道这些了嘛……”

“师傅……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说些什么?”在周虎别有意味的深意中我不能揣测明白,于是开口相问。

“有个什么……什么词嘛……哎呀,叫‘围城’嘛,是这个意思吧?”

“是,是‘围城’。”

“对嘛,就是围城……”周虎干了一杯酒,叹口气又说,“就是城里的人想跳出去,城外头的人想跳进来……”

“扯哦,咱们乡下的都想进城造钱,哪有城里的想去乡下种地的?”王顺一样大着舌头插话。

周虎无语般瞪了他一眼:“比喻!这叫比喻,懂吗!”转而问我,“陆鸣你说,我们几个以前给人干活,辛苦一年结不到工钱,逼得没办法的时候,连工头都想杀了,再把自己也杀了算求了嘛,这样的心都有嘛,你说,我们想不想跳出去?”

我点头:“想。”

“大冬天嘛,我们跳进湿冷的坑里挖石头灌水泥,一干就是十二个钟头,上厕所都要挨顿骂,业主和监理的人半小时一换班,喝着热茶坐着板凳翘着二郎腿,还要指着我们的鼻子把我们骂个狗血淋头,拿我们不当人,你说……我们想不想跳出去?”

“想。”

“就是嘛,想,可是不成的嘛,没办法的嘛,是吧……人们总说什么是绝望,绝望就是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人活着,被关进一个活棺材里,这就是绝望!”

听得此话,我的心仿佛先是被什么锐利之物迅速而小心地破开了锁,继而,一记闷锤狠狠地砸破了门。

是啊,什么是绝望……有路可走的时候,还不算绝望……连路都没有的时候,才是彻彻底底的绝望。

周虎、吴二民、郑满仓、王顺……他们拥有着结实的身躯和坚硬的臂膀,有着仿佛使不完的力气。可他们能做些什么呢,他们此生怕是只能够做着不管他们喜不喜欢接不接受的工作,为了温饱、为了娶妻、为了生子、为了那些为人而言最最基本而又最最重要的事情。耗尽所有的力气,燃尽所有的生命。任何可能的转变,对于他们的年龄、对于他们的知识基础来说,都显得太过浮夸,犹如无法在没有基础的地面建筑高楼。

而座座被他们建设而成的城池,却恐怕没有容得他们立身的场所。于是只能不断转战四方,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直到再也走不动了为止。

他们也会有感慨的时候,犹如缸里的鱼,看着透明的身外世界,却永生只能,徘徊在方寸的世界里。

这才是属于他们的悲哀。

周虎等我稍稍领悟,继续说道:“可是,你陆鸣嘛,你……林总,你们,就是墙外面的人嘛!比我们自由,比我们潇洒,比我们会谈情说爱嘛,哈哈……可是你知道吗,你嘴里口口声声说的‘微不足道’,却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啊!你的‘原地踏步’,在我看来,就像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的鹰隼,高高的,盘旋着,看似它是在兜圈子……可它那是飞翔啊!”

周虎带着责备和批判的语气无比强硬,末尾的几个字更是一个比一个坚硬,像是一张张铁板从天而降,不管是我的自尊还是我的自卑,都在一个瞬间,被彻底地拍碎!

他那朴素却充满深意的语言更是令其他几个汉子发出一阵阵深沉的叹息。再看几人,无不酒红了脸、泪湿了眼。他们大喇喇地对着酒瓶吹白酒,粗狂地骂着脏话,舒畅着强烈的情绪。仿若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日是何日般洒脱。

林裳定定地看着我,仿佛看着一颗不知是生是死的种子,发了芽,自当好生浇灌,发不了芽,便只有忍心丢弃!

我在不知觉间就喝多了许多杯,胸口仿佛激起了一阵强烈的风,让我重重喘息,许久不能平静。很快地,眼前开始模糊,于是我仰头望月,像是看着如似不及却始终在那里散发出无限光芒的理想。

沉默了许久,我终于抬起头来,对林裳坦诚地说道:“我知道,我也很想……永远不再表现出自己的懦弱,一点儿也不!但它依然存留在那里!我一次次地试图化解掉它、阉割掉它、摒弃掉它,但它却……”

林裳猛地牵住我的手,早已零泪滑落的她满是歉意地看着我,仿佛等待着我的话语,并且永远在我需要倾诉和表达时,用心地听我的声音。

我几度哽咽,终于说道:“我太需要一些肯定了!我太需要有人,哪怕是一个人认同了!这让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迷失,让我觉得自己走上的路,并不是通往绝境的死路!”

林裳搂住了我的脖子,在耳边轻轻哭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流露出一点点犹豫的,我又何尝不是在担忧、在害怕……怕我走得太偏激、太诡异,怕我迷路……怕我失去你的保护……所以,只要看到你一点点的不自信,我就跟着、跟着怀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