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生死无碍

一瓶微烫的牛奶,捧在手中,最先被温热的,却是心底那片最为柔嫩的空间。

于是我像一只被捏起了脖颈上皮肤的小猫一样,安宁了,听话了,老实了。抬眼悄悄地瞥林裳,只见她那双妙目炯炯,依然幽怨地看着我。我触电般僵硬的眼神复又立定站直了一般笔直投向前方。须臾,忍不住再看她时,她眨了几次眼睛,每一次睫毛的忽闪,那深藏其后的眼神,便消减了一分怨恨,多了一分柔情。于是,只消得平静的片刻,那两汪柔柔的水中,便只剩下了仿佛可容我徜徉其中的温泉。

静静地,轻轻地,一方小小的空间里,似乎空气都开始凝固。**漾在其中的细小的尘埃颗粒,在光照中微微泛着带着瞬间美丽的涟漪。

手机微微响动,打破了这仿佛一瞬间的永恒。

“别说了,你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最先被识别的讯息,竟是吴硕仿佛痛彻心扉的哭诉,却不知,是否向梦对他说了什么,竟令他如此魂灵碎裂。

待我细细看清屏幕中所发生的一切,才知原来吴硕的身子转了方向,他面对着向梦,双膝跪落在地,挺拔的脊背此时呈弓形严重地弯着,仿佛背负的是沉重的悔恨。

向梦怔怔地站着,任由吴硕的胳膊坚决却又谦卑地抱住自己的双膝,她看向不知有多么遥远的远方,玻璃窗棂、梢尖树影、云舒云卷,都没有阻碍她的视线。

“不怕了,”向梦喃喃说着,“我不会感到恐惧,不会再感到害怕了……因为还能怎样,又能怎样……”她伸手轻轻地抚摸吴硕坚硬如针的头发,怜悯并夹带着绝望般继续说道,“放心吧,我哪儿也不去了,一步也不走了,我就站在这里,随你,任你随意的借口或者疯狂的逻辑,都没关系,没关系的。”

林裳蹙着眉头靠近我,带着忧心和我一同看向手机。这简单的声光影像却仿佛携带着惨淡的情绪,迅速感染了我身边的她。

“不……不!我不要这样,向梦……梦,求求你,你别这样……”吴硕情绪如同崩塌中的山顶雪盖,世间再无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的崩溃。或许他想过向梦的原宥,想过向梦的逃避,想过向梦的理解,也想过向梦的反抗,却偏偏,根本没有想到,此刻的向梦竟会这般生无可恋、死无可惧,竟会这般虚无空灵、不知着落。

或许经过了足够长的时间,向梦真的完成了某种深刻的蜕变,犹如新生,却更像是超脱。就像我与她重逢时她给我的印象一样,她的整个人,都仿佛只剩下了一种讯号,而不是肉体凡胎。就像是光缆中流淌的数据,就像电波中振**的声浪。唯独不是那个曾经知性而包容的她。

莫说吴硕因为她的剧变心生恐惧,便就是我,也没办法完全理解这一切的发生。就像一枝美丽的花,昨晚还开得好好的,今早却已经成了一根干枯的剩骨。

他找到了她的身子,却发现,她的灵魂根本没有禁锢在她的躯壳当中。他有办法找到她的人,却找不到她的心。犹若按图索骥、踏遍千山万水终于找到传说宝藏的探险者,用滴血的心和颤抖的手,掀开那锈迹斑斑的铁盒,内里却竟然空无一物。

“嗨,你哭什么,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掉眼泪?那可不像你……”向梦继续目光空灵地说着,气息轻飘,一阵阵从她的口中脱出,宛若无数她精美画幅中的蒲公英,不为谁而盛开,不为谁而轻翔。

于是向梦所有言语的对象,吴硕始终无法认为,那是自己。

吴硕深深疑惑,反复看着向梦的双眼,却怎么也无法从她的眼睛中找到她的真实神采……这一次,她躲在了哪里?这一次,是否还能寻找到她……

决堤的洪流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一如此时吴硕彻底爆发的哭泣。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一个男子竟也会发出这样的悲恸。这样的悲恸,无可置疑地,是一种对失去最珍贵信仰的极端的惧怕。他声嘶力竭近乎语无伦次:“梦……别,请别这样,我发誓!我发誓好不好?我答应你,向梦,我一定会变好,变得很好……我保证,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对你……”

“你不用非要这样的,吴硕。不用承诺,无须承诺。产生意味着消失,相见意味着别离,承诺……承诺也便意味着违背,”向梦像是在安慰吴硕,却更像是说着一种神灵的咒语,“所以我根本不需要你承诺什么。”

视频戛然而止。

不久,花逝发来简短的一句话:我们会保护着她,直到确认她安全为止。

而当我回复一句谢谢之后,整个房间复又恢复了坚硬的沉静。

很久很久,林裳幽幽地叹口气,道:“向梦她,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啊?”

我苦笑着摇摇头:“我想不出,他们的情况,如非当事人,是完全没有办法设想下一步该如何落脚的。咱们在远地里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又怎么能够知道他们脚下,究竟踩着吞噬一切的沼泽,还是通往希望的坎坷?”

林裳点点头道:“这么看来,恐怕你也没有办法再给向梦任何意义上的帮助了,以后该如何面对,全要靠她自己了。”

“只可惜这一次的画展……她啊,就像是刚刚登顶的攀岩者,忽然之间,被一束枯藤拖回了谷底的泥泞。”

林裳若有所思地说:“焉知非福呢……以前我也有过太多次的绝望,一次次的绝望,只觉得天下之大,真的没有一处落脚地了呢……可真的过来了,也就过来了,现在回头再瞧,那些曾经的困惑与束缚,虽然依旧摆在那里,可看起来却一点儿也不唬人了。”

“谁说不是呢……”我点点头,感同身受,“可说来轻松,那时候,真正离开一重又一重的束缚之时,还不是被一层层的荆棘,残忍决绝地活活撕扯掉了一层皮?若说活着不难,只因未曾真正活到了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