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相认

今日之前的所有时光里,酒被赋予的意义应当只是浇灌一颗半死不活的心,用化学性质的强烈刺激,让心脏在痛楚中重新跳动,经历过神魂颠倒、穿越过颠沛流离,在太阳重新升起的第二天里,回归正确的节奏。

而今晚,当我和林裳无言相对,仅杯觥相碰的某个时刻,我忽然尝不出口中的酒液究竟是个什么味道了。凄迷凌乱的思绪仿佛让我的身体也变得四分五裂。于是酒精带着它那独有的渗透性,沿着身体的裂缝,贯穿着每一颗孤独到伤痕累累的细胞,恍若是一种滋养,是一种润泽。

也不知各自喝光了多少个酒瓶,总之是当脚底的地面别无空白,唯有酒瓶叮当作响时,林裳忽然止住了对自己悲伤的灌溉。

她十分清晰地说:“陆鸣,来猜个谜。”

“你讲。”我的舌头竟也矫捷利索,丝毫没有喝多了的迹象。

“你猜猜,覆盖‘月光之城’的城市综合体,是谁牵头的项目?”

“不是那个……那个有名的地产商吗?”我随口应着,忽而想到林裳既然如此发问,必然不是如此简单的答案,“你的意思,是背后另有其人?”

林裳的笑容里交杂着得胜和挫败之间的一种复杂神情,勉强算作苦笑:“没错,这个项目里,他们只是前台跑跑腿的角色……那么,幕后的大股东是谁,你可了解?”

林裳脸上讳莫如深,偏又好似很是期待我猜中答案似的。

记忆里的一根根凌乱的线索此时突然如同复原了的破镜一般一丝一缕地接合、联络,而后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既不可思议,却又合情合理的事实。偶然震响的低音炮捶打着我的内脏和神经,环视一周酒吧里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忽而觉得一种难以言明的,仿佛看透了这悲哀世界般的苦涩。

于是我重新举杯,一点一滴地、缓慢而坚定地独自饮下一杯苦酒,语声如茫然的老人:“是……是艾仲泽?”

林裳的双眼闪烁着光芒,眉梢眼角笑得弯弯,笑声却如哭腔:“猜对了。”

我的耳边响起一阵轰鸣,我无法分清这究竟是来自于身体内部强烈震**的动静,亦或是一首难以理解的吉他曲演奏完成后,来自于酒吧狂乱世界里不着调的掌声。

林裳仰面大笑,边笑边用胳膊拍打着小木桌的桌面,发出徒劳而响亮的动静。一众酒客聒噪着瞧着这个似乎是在感情和啤酒里同时迷失了自己的疯狂美女,情绪莫名被感染,一时间酒吧里充斥着口哨和怪叫声,所有人同时舒展着属于自己的,于自己而言痛楚难当,于他人看来可笑至极的心痛。

但我敢保证,此时此刻,就算把他们所有人的心痛加在一起,也不及林裳心痛的万一。

她却故作坚强,拿出不知从哪儿提起的勇气给我斟酒,和我碰杯。她早已顾不及眼角疯狂滑落的滚烫的泪水润花了她的妆容,以泪洗面,以酒浣心。

她将空杯摔在一旁,语速很快地说道:“自从那个拙劣的酒席过后,艾仲泽就已经对我和妈妈产生了怀疑,而既然怀疑一旦产生,印证便只是时间问题了。也就是那时候,他便已经布好了局。当我为了生病的妈妈四下里奔走的时候,他正在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计划着、实施着……第一步,他抓住了时光国货起家时一些见不得人的把柄,逼我放弃抵抗。”

林裳启开又一只酒瓶,不再使用杯子,径直往嘴巴里灌。她用令人咂舌的速度喝光了整瓶啤酒,砸在桌上的酒瓶溅出几滴晶莹的酒珠,和她的泪光一样缤纷迷离。

她大口喘息许久,喝下了如此多的酒,终归是有些醉了:“第二步……利用充足的资金和广阔的人脉,拿到城市综合体的项目,做出月光之城即将拆迁的假象……利用我想要通过壮大时光国货而保住月光之城的心理,加深爱羽日化与时光国货的合作……从而让爱羽日化借着我的努力,在短时间里飞速扩张。”

我像听故事似的,恍惚中努力理解着她言语中的准确意思。我明白,疯狂的灌酒之后,其实我早已经堕入昏沉。

“第三步,把拆迁队伍开到我们的月光之城里,以此逼我和他父女相认……如我相认,他会把月光之城留给我……如果,如果不相认,他将赚取自己试水房地产的第一桶金,顺便把我们的月光之城……彻底地肢解、毁灭!”

“等等!等等!”我充分怀疑着自己的耳朵,直到压制住一股猛烈上涌的呕吐感之后,我气喘吁吁地问道:“你说……你是说,艾仲泽要你,要你认他!”

林裳在迅速弥漫的醉意中微微摇晃着自己的身子,在少许空调暖风的吹拂中,她的笑容隐藏在轻轻飘起的发丝里,显得妩媚,显得可怜。

她咬紧了嘴唇,挣扎许久:“他要我和他相认,他,要我做回他的女儿!”

“那么你……”

“那么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林裳大声地折断我的询问,周身上下弥漫起无法自制的颤抖。她像是一个停止了鼓风机的大型气球,迅速地泄气,迅速地瘫软。而她的颤抖很快引起了我心灵的共振,以同样幅度和节奏沉浸在痛苦中我的心,所有的伤感和怜悯,都对准了我面前的她。

林裳伏在桌上,犹如身体被抽走了骨骼般说道:“今天,唯独是我的妥协,才换来了兵临城下之时,有惊无险的鸣金收兵……”

林裳自说自话,语声渐轻,竟伏在桌上含着泪睡了去。

我握紧她的手掌,在难以自拔的天旋地转里痛苦难当,我想拼命地唤醒她,然后把一切能够起到安慰作用的话语全部说给她听,然而我的呼喊竟然也如此地乏力。

我同样醉翻在桌,恍惚中觉得,一艘小小的渔船,在暴风雨里遭遇了同样破败不堪的另一艘,于是两面羸弱的风帆交叠庇佑,却依然在无情肆虐的风浪中难知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