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每个人的病态

和艾思彤短暂的会面不欢而散,她看起来像是没事儿人似的揭过了有关于容貌的话题,我亦假装不经意,心下却总是觉得,她的神情似乎总是有些别扭得不自然。

我无法界定,自己和艾思彤之间应该置身于怎样的关系框架。而当我静下心来,不带任何情绪化地思考这个问题,我竟忽然想到,我和艾思彤当真有着深厚的友情吗?当然不是。我和她之间的友谊,是她给予这种关系的一种不切实的定义,仿佛就只是给一个陌生人以亲近的借口,或是一种对她自己内心的慰藉。

而她这样的处世行为有些不自然的病态,仿佛原本应该生长在阳光充足照射下的喜阳植物,却从发芽生根的那一刻起,始终被阴暗的凉棚遮蔽,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病态随着光合作用的不断进行,渗透进入了它的每一个细胞,每一颗叶绿素。于是就算有一天将这株植物移栽到阳光之下,不经意的一眼望去,她的每枝叶片之间,都依然浸透着阴冷的寒意。

病态,如果说是病态,那么活在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我自己,好似每个人的身上,或多或少地都有着不一样的病态。正如林裳的仇恨,艾思彤的自卑,文惜的软弱,向梦的惊惧。又如魏航的固执,汪铭的迷失,李含笑的索求,以及,我自己的寡决。这种不健康不阳光的因子究竟是怎样植入每个人身体里的,是这个迅猛变迁的社会使然,还是漂流在洪流波涛中无法自拔的我们自己的选择?

或多或少地,每个人心中都有些不愿直面,却真实存在的阴影。而我们只好带着它们残喘地活着,企图不被它们左右,或是,假装得更真实些。

……

已经近乎午夜,我才终于像是屹立在黑暗中的发射着微光的灯塔,等来了它期待已久的航船一般,等来了迟迟归来的林裳。而当我看到她面容的那一刻,吊起许久的心终于落了下来,继而,一种熟悉的温热感淡淡地从心底蔓延,那是牵挂的张力渐渐放松时的感受。只是一个白昼没有见到她,却仿佛历经了一整个年轮。

熄灭了发动机,车子开始在月色下的小路上渐渐冷却,它的躁动听起来太过疲惫,而在它的驾驶室里,林裳几近瘫软,俯首在方向盘上,支撑的手臂却无力地一次次垂了下去。

我急忙示意林裳打开车锁,坐进了副驾驶位置,轻轻抚着她的背脊。安慰和关怀的话语说不出口,没有任何语言能够代替此时我的心疼。

她的脸孔埋在臂弯里,沉沉地说道:“陆鸣……如果到了最后,我还是没有办法保住我们的‘月光之城’,我希望你不要怪我……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林裳的手掌紧紧地缩成了拳头,颤抖着的手腕瞧起来却脆弱无力。我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入手的却像是两枚冷冷的冰。某一个瞬间,我忽而觉得,什么月光之城,什么心底之地,统统不要又能怎样?如果抱着保留这些劳什子的身外之物的执念不放,任凭林裳像是春蚕一样吐光了自己所有的蚕丝,而后蜷缩在无以复加的疲惫中无可拯救,又谈得上是值得吗?

“如果没有了月光之城,我还有你,可如果没有了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搂住林裳的肩膀道,“也许有的事情,尽力了,就不要有遗憾了,不管最终的结局会是怎样,我都会和你一同面对,一起接受。”

林裳听闻我的话语,竟轻轻地哭泣了起来。我瞧不见她的面容,却听得见她令人心碎的浅泣。

透过驾驶舱的几块玻璃,月光变得黯淡,却也显得更加幽深。那些照射在海青工具厂电影院、小学校、医务所之上的月光,给这些凝刻着时光记忆的老建筑以另一种生命。如果视线像是两条手臂,那么此时的我,正拼了命般地用这两条手臂向空气中抓去,只恨这一对臂膀太过无力,除了那些映在视网膜里的虚像,我什么也抓不到,什么也留不住。

林裳听到我渐渐沉重的呼吸,抬起头来用模糊的泪眼看我,继而顺着我的目光,也开始环视着这片老建筑之间,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能够看到的月光。

她是多么地眷恋这里啊。

对于“月光之城”长达数十年的历史而言,我那短短数年在此的经历并不算得什么,而林裳,这里对她而言,却代表着儿时最最单纯美好的回忆。

此时此刻,这里单薄得像是纸做的手工模型,仿佛只用一个手指的力气,就能将这里夷为平地,又何况,在昏暗中露出些许影子的那些钢筋铁骨的推土机?

在我的视野里,幻影般地忽而出现了一个小姑娘的影子。那是小时候的林裳,她抱着名为豆豆的白猫儿,坐在开满了芬芳小花的圆形花池中央,轻轻吹响了口琴,用琴声,向这世界倾诉着一个少女的幽思……

我又转头看向她……可是,可是她的目光里,除了不舍和眷恋,令我感到微有些讶异的,还有一种无可名状的犹豫,那种犹豫,就好像她的心底,又藏了什么不能言明的秘密。

她在犹豫什么?她在瑟缩什么?而如果不是恋到深处,我又怎可能捕捉到这稍纵即逝的神情。

“丫头,怎么了?”

林裳偏过头去,她头顶的几根发丝凌乱着飞舞着,我伸出手掌来替她轻轻梳理,指尖触碰到的,却是一阵阵明显的颤抖。

“陆鸣……如今我只求你一件事情。”

“你说!”

“明天清晨,早早守在这里,寸步不可离开!”林裳深深地呼吸,用手指用力地擦了擦眼睛,红肿着眼眶却坚决地用手指指向那些隐藏在角落里的推土机、挖掘机,“无论如何不能让它们破坏这里的一砖一瓦!”

我左右看着她的眼睛,而她的目光无论如何也不愿与我对视,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回避着大人问询的凝望。

她没有留给我不解和思考的时间,而是匆匆打开了车门,勉强笑着说道:“今晚我们又要晚睡了吧……陪我一起,再把我们的‘月光之城’好好地走一遍吧,好吗?如果……如果明天,一切都无可挽回了的话,我们将会再次站在这里,却在脚下堆满了月光之城的残垣断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