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进程

挖掘机静静地矗立在夜的空间里,像一个充满力量,而只是暂时入睡的脾气暴躁的巨人。耳边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响,只有风的声音。我却仿佛听到了红砖砖墙被推土机推倒崩碎的声音、混凝土柱被挖掘机液压油臂击倒的声音、夯石击土声、锻钢割铁声……那是记忆中的家园永远毁灭的声音,那是未醒的美梦戛然而止的声音。

我仿佛看到这间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的工厂,被四面八方围拢上来的机械和工人,用极快的速度撕扯、破坏,这种感触令我的心口说不出地难受。此刻,我的身体里竟然有一种非精神而是器质性的疼痛隐隐产生。

这一片于我来说纯净得仿佛这世上最后一块净土的地方,如今真的快要消失殆尽了。月光之城面临崩塌,我心中那一方始终没有被尘世污染的角落,过去始终被我托举在空中,此时却也摇摇欲坠,即将堕入无底的黑暗洪流。

艾思彤留给我的纸条从我的指尖悄然飘落,情感上淡淡的忧伤,比之此刻灵魂赖以生存的城堡的即将毁灭,又算得了什么!

……

秋期神迹般地迅速“康复”,当然,那是在一定空间范围内的表现出一定时间区间范围内的康复。似乎她做回了二十年前的那个自己,而她的眼中,好似二十多岁的林裳,就像是五六岁的小女孩般,需要精心的照顾,需要耐心的呵护。

和院里的大妈大婶们结伴晨练、小市场里和菜贩讨价还价、小广场晾晒刚刚洗净的衣服被单,无异于常人。谁都知道秋期患病在身,却是谁也再瞧不出她的半分异常。似乎她的记忆只停留在二十年前,于海青工具厂生活的那一段时光,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她将那年,丈夫带着自己回到的家视作了真正温暖的港湾。也许,也真的只有那一段时光,才是她生命轨迹中行得最轻松、最平稳的一段。谁又说得清生命的关窍?谁也探不明生命的奥秘。

秋期的状况令林裳欣慰许多,却也一时间难以习惯母亲的巨大变化,尤其是每每听到母亲呼唤自己为“清心”的时刻,她会迟钝一阵,伤感片刻,而后顿醒般回应,露出苦涩但终究美丽的微笑,和母亲亲切应答。

一日,秋期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地为林裳准备精致的午餐。

林裳半喜半忧地立在阳台门框,痴痴地望着母亲,叹声气对我道:“至少我应当高兴,妈妈能够恢复到这种程度,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道:“我问过医生,如果能够保持这样的状态,再加上正确的药物治疗,完全康复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完全康复吗?那是不是意味着,妈妈又将记起那些,那些痛苦的回忆?”林裳摇头,眼中流露出眷恋的光芒:“我倒不希望那样的完全康复……如果终此一生,妈妈都能够保持这样的状态……停留在她这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里,即使不算是完全康复,又能怎样?”

这一瞬我无言,而我的眼中,林裳竟是那样的美丽。他的全身笼罩在圣泉般堂皇的光芒中,仿佛从灵魂到身体,都折射着一种美丽而纯净的光彩。

她脸上的笑容连同射入房间里的温暖的阳光一样明媚:“最让我感动还是这里的街坊邻居,原来他们并没有忘记我们。而且,在我和妈妈如此落魄的时刻,还能够得到他们的同情和帮助,而不是歧视和排挤……还能奢求什么呢?奔走了这么久,能够换回这样的平静,我已经很满足了,真的很满足了。”

某一瞬,我只觉身轻如燕,千般思绪、万种犯愁,仿佛只在一刹那烟消云散。

然而欢喜终不久持,蓦地我想起了夜色中那些钢铁怪兽般的挖掘机的影子。心中一沉,满怀忧虑对林裳说道:“并不想打断你的情绪,可是……”我降低了音量,在她的耳边说道,“可能我们需要尽早为阿姨做出下一步的打算……因为海青工具厂,可能就要被拆除了。”

林裳并不惊异,而她抿了抿嘴唇,由喜转忧地看着我,道:“我也知道了这件事情。”

“我和一些朋友打听过,在新的城建规划中,海青工具厂会被彻底拆除,不久的未来,也许这里会建成一处住宅和商业一体化的城市综合体。”

“多美妙的称呼……”林裳轻轻摇头,“‘城市综合体’……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开始衰老,因为听到这个名字,我并没有感觉到阳光、活力、生命、创新,诸如此般正能量的词汇,而我想到的,却只是疲惫、倦怠、焦躁,也许还有一点点的麻木。”

“我们是八零后的尾巴,或许是我们这个年龄段,恰好卡在了进步与保守的边缘、现代与传统的边缘、**与含蓄的边缘罢。看惯了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也就并不觉得有甚稀奇,反而觉得玻璃外墙的太阳光反射太过刺眼、清早的公交车太过拥挤、逼仄的市井太过喧嚣,整个成都,又还能找到另一处像是‘月光之城’的地方吗?哪怕别的都不具备,只要有七八分这儿的安宁和静谧也好啊!可是,恐怕没有,再也没有了。”

林裳叹息间点头,沉声说道:“不行,妈妈的身体健康全系在‘月光之城’这一处钩挂之上,我绝对不能任由这里被拆除!我要留住这里!这是我曾经的家……也是我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家……”

我望着她盈盈含泪的目光,不忍打击她的心情,嘴唇开开合合,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轻声问道:“你能想到什么办法吗?”

事实上,我却已经知道,城市的扩张如同核武器的爆炸,再迟再迟,处在威慑边缘的地段,也终究逃不过冲击波到来的那恐怖一瞬。我的眼前阳光明媚,心头却似被浓重的阴影笼罩,仿佛一位隐身的擎天巨人,他那粗壮的腿脚,已经迈进了月光之城,这一间小小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