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重归

即使是在日光如煦的白昼,海青工具厂的家属院里都显得清静得过分地冷了。而此夜,它变得吵闹、变得不安。

匆匆奔进院子,眼里看到的月光下的家属院更像是一个躁动的谷地。午夜里许多被鼎沸的人声惊醒的人们纷纷来到院中一看究竟,而更多疑惑的人站在窗台,轻轻掀开窗帘一缝,向院子里投入更加疑惑的目光。

围拢的圆周正中,林裳仿佛已经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她和秋期疲乏地瘫坐在花池中央,周围的泥土中显出挣扎的痕迹与零碎的脚印。秋期哭闹不停,枯草花茎被撕扯折断,零落四周。林裳乞怜般看着身边的人们,像一只被猎狗包围的野兔。避无可避,每个角度上的每一束目光,都好像剥衣扒皮般冷漠无情。

一位老妇问身旁老伴:“她们为什么老艾家门口闹……咦,老头子,她们说的豆豆猫,难道是二十年前的那只豆豆猫?”

有人窃窃低语:“难道……莫非,这是老艾家的那个媳妇儿?”

“像。”有人点头回应。

“不!怎么可能,老艾家的媳妇、孙女二十年前就不在这里了,二十年了,她们怎么可能回到这儿?”

“要说也是,”有人摇头叹息,“老艾家的儿媳当年被扫地出门,她早就恨透了,怎么可能回到这儿!这里可是她的伤心地呐!”

“可不是她们会是谁?”

“奇怪,那个女人……瞧瞧,身体是不是有点什么毛病啊?”

我挤进垓心。林裳瞧见了我,委屈的泪水霎那间盈眶欲垂。但见到我怀中抱着的喵妹儿,她感激地点点头,冷静镇定下来,对众人的目光不再躲闪,而是视若无睹地轻轻抬起秋期的脸,说道:“妈妈,你瞧,那是不是豆豆猫?”

“豆豆……豆豆!”秋期抬起她那仿佛寒风摧残过的败柳般的发丝凌乱的头,翻着眼珠诡怪地抬头看向我,突然大叫一声:“豆豆!豆豆!”

秋期双膝着地,交替着用力,迅速向我跪行而来。

众人低呼一片,更有人叫道:“喂,你是不是……是不是老艾家的儿媳妇?还有这位姑娘,你你你……你是清心,艾清心,对不对?对不对!”

秋期将喵妹儿抢在怀中,爱怜地抚摸,仿佛松软了尖刺的刺猬般,她全身弥漫着的令人惧怕的寒意消失了,她在刹那间安静,似乎病情收敛,只像一个平凡地再也不能更平凡的女人。

面对着街坊们一连串的问题,以及一双双写着疑问的眼睛,林裳皱眉,愈发严肃,脸上散发着阴沉的灰暗。末了,她仰天长叹,悲戚地垂泪,双手握紧,深深地躬下身子,哽咽说道:“诸位长辈、各位邻里,我……我确实是清心……这位,也确实是我的妈妈。妈妈身子抱恙,我带她回到这里治疗……打扰各位,真对不住。”

“啊……”众人掩口惊呼。

在经过了这些年的孤寂飘零以后,林裳终于在此时,将最真实的自己,置于了这小小的家属院里,这里是她的家,更是她全部美好的回忆。如果时间长河中的沙砾仅仅一枚闪亮,那么这里,就是那弥足可贵的唯一一块宝石。

林裳敛容,颤抖着声音,字字楚苦、句句心碎。她坦承地讲述了这些年来自己和母亲的心路历程。惨淡的月光下,她的情绪像一片燃烧的火。从海青工具厂开始,到月光之城结束,火焰由星星点点的火苗,迅速烧成一发不可收拾的火海。众人的唏嘘中,她的灵魂仿佛都在这片火海中熊熊地燃烧着,火光冲上天空,似将这夜都染成了彤红。而很快,故事接近结局,火焰渐渐降低、收缩、熄灭。余烬中,她失去了撕心裂肺之后自己全部的力量,像是一个远行者放下了背负太久的沉重的包袱,在这突然的轻松降临时,她竟然疲惫到,似是连两行清泪,也没有力气再盛放在眶中。

语毕,众人啧啧惊叹,有的同情悲悯,有的激忿填膺。林裳却默默取走了我手中的钥匙,扶起母亲,轻轻说声:“妈妈,回家了,我们……回家了。”

灯光点亮,明了整间老屋子。清冷的月光、老式的木质九格窗棂。时光转了个轮回,我们在这里重归。许久许久,我恍惚在林裳那月光下的美丽倩影出现在老屋子门外的那一刻,仿佛全部的故事重演一遍,每个细节竟是那样清晰。唯独不同的,是承载着那些故事的我的心,感觉分外地沉重。

林裳安慰母亲。她为秋期洗脸和梳理发丝,二人在安静中睡下。我收拾整理房间,又为喵妹儿准备了些许水和吃食,许久以后,才想起被我留在了厂门口的艾思彤。

匆匆奔回厂门口的时候,空旷的寂静的地面,只剩下了冷透了的车子。艾思彤早已不见。车门上夹着一页从笔记本上撕扯下来的纸页,生锈钝刀割下的麦茬切口般的撕扯边缘令人看在眼里,莫名地疼。

“陆鸣,抱歉,我没有等你,我该回家了。”

艾思彤的字迹笔锋锐利、折角分明,显出一种冷峻而决然的情绪。我拿着纸页,忽而想起和艾思彤相识以来种种。电梯间里的偶遇,她微笑着为我按下启门按钮;小河旁为我和林裳祈福的船灯;对我毫不设防的沟通和依靠;林裳紧锁的车子旁,她的愤慨和祈求;文惜订婚仪式上,她为我挡下的那杯白酒……

人说不堪回首,往往是不敢回首。也为惭愧,也为歉疚。拿着这张薄薄的纸片,仿佛握着一把极快的刀子,刀子静静地置在那里,我的心,却不由自主地,狠狠地往上割。

环顾四周,怎还能见她,在这寒冬深夜,只着了单薄外套和睡裙的身影?而工厂围墙上,那枚硕大的“拆”字竟在此刻显得更加清晰。

除了那个“拆”字,旧日的时光依然仿佛在这里凝固,但潮湿处苔藓静悄悄密布着的围墙深处,依稀多了个挖掘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