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魂归

夜色如风波中的潮涌,谁也看不透这其中究竟隐藏着什么。

车子和历经远途的我们一样,在浓郁的黑暗中沉重地喘息。难以伸展的肢体在狭促的车厢内示威般地喧嚣着麻木和疼痛。我降下车窗,涌入的清凉空气像是黑暗古堡里汹涌而出的尘封百年的气息。阴冷而严肃的空气贯彻了整个肺部,一阵寒战过后,我踩下了刹车。

刹车片发出轻微的尖锐声响,发动机轰鸣止歇,嘈杂在耳边太久的噪声忽然停止。这通透的安静,如同雨洗过的空气。

空气中什么都没有,我却感到仿佛车子穿过了一层薄薄的巨大的肥皂泡的边缘,或是进入一处魔法师营造而出的现实与虚幻的边缘。这种陌生却又清晰的感受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夜,似乎隐藏着什么。

路旁,熟悉的凹凸不平的小路、昏黄的忽明忽灭的路灯、亭亭如盖的树冠上依稀留着些不愿和枝干说再见的叶子。没有了夏日里噼噼啪啪的小飞虫,和水沟里咕咕呱呱的蛙鸣,海青工具厂的大门外,深刻地寂静着,颇有些萧条了。

林裳望着一街之隔的月光之城,发出一声担忧的轻叹。我回头望秋期,只见她的一双眼睛在昏黄路灯的照射中发出阴鸷的光亮,她的眉梢眼角连日来仿佛以极快的速率放大着她衰老的速度,而此刻,却又在顷刻间,忽然跳跃出一种活跃的光亮。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呼唤道:“林裳,林裳,你快看!”

“我知道……我知道,”林裳的注视同样丝毫不敢离开秋期的面庞,她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妈妈她……似乎有些反应!”

林裳整个人猛然兴奋起来,她战栗着触碰秋期的臂膀,呼唤着:“妈妈!妈妈!”

“嘘,别扰到她!”我伸手示意林裳,不要太过激动,刺激到秋期这微妙的反应。

秋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她盯着工厂大门,嘴唇忽然张开,似乎微微说了一个字,又好像只是一个沉重的叹息。而后,她的手掌以极慢的速度抬起,按在车门上,阵阵用力。

“她想下车,妈妈是想下车!”林裳呼唤着,急下车,绕到秋期一侧拉开车门。

太久、太久没有站立过的秋期却在此刻晃晃悠悠,却又势不可挡地手扶车门站了起来。尽管她的表情依然不像个正常的人,而像是不可自拔的邪恶宗教的信徒,或是一个生小在野里,从未见过人类真正生存环境的野人。

但她却一步又一步地,步步向前地,离开车门的辅助,向前走去。

林裳手捂在唇上,颗颗珍珠般的泪滴止不住地脱了线般地淌落。我知道,这一刻她期待了太久,也憧憬了太久,同时,她也恐惧了太久、害怕了太久。

“走吧,”林裳咬了咬牙低声说道。她几步上前,下意识地抓紧了秋期的手掌,仿佛生怕她就在某个瞬间凭空消失了一般,洁白的手背泛着颤抖,如丝的秀发怯生生地飞舞在夜风当中。

“她醒了吗……我是说,复原了吗?”突如其来的惊喜的变故同样令我手足无措,我毫不确定地紧促地问着林裳。

“我不……我不确定……”林裳一边眼光闪烁地看着秋期,一边欣喜莫名地看着我,喜悦和悲伤同时在她的心中翻涌,于是她的泪海,又如何能够沉寂在深沉的夜色里?

“妈妈,妈妈!”林裳跳在秋期的面前。

秋期痴痴地看了看林裳,歪着脑袋,像是在林裳的面上寻找些什么熟悉的痕迹般。林裳期待着,而我的心跳,此刻汹涌地撞击着我的胸膛……

月色如水,月晕如环,亿万年的时光里,漆黑的深夜,这份银光白练般的忠诚陪伴,它撒向人间,撒向因为怕黑而拼命制造出人造光亮的凡间,它抚慰着一颗颗恐惧而颤抖的心灵,它宽容着一份份释然和解放的灵魂。

这就是月光,因为月光,我想,孤独的人们啊,迷失的人们啊……终究会有希望的,一定会有的!

“清……心……”秋期发出两个模糊的声音,但这两个字如同两把钝刀刺入林裳的双耳。林裳讶异地僵直立着,直到秋期的手掌,抚在了她的脸庞之上。

“清心……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玩儿?快和妈妈回家!”秋期忽然间清晰的语句令我一阵迷糊一阵恍惚,终于我意识到,似乎秋期,她的灵魂,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时间段里。那时候,她和彼时的艾清心一样,在这里,拥有过一个完整的家庭,拥有过一段美好的回忆。

我那许久干涩枯竭的眼眶,此刻竟潸然泪下,情不自已。

“妈妈……”林裳的颤抖像是即将燃尽的烛火般摇摆不定,“妈妈啊……女儿不乖,女儿太贪玩了,我这就回家,这就跟着妈妈回家……”

“乖孩子……咦?豆豆呢?你的豆豆猫呢?你把它弄丢了吗?”秋期的音色微微有些发愣,我确信她并没有完全康复,但此时此刻,我和林裳,还能够再奢求些什么呢?

“豆豆……豆豆她……”

“我们有喵妹儿,喵妹儿!”我低声提醒林裳。

“他是?”秋期注意到了我。

“他是……”林裳局促了一阵,道,“他是我最要好的伙伴,他叫陆鸣,妈妈,您还不认识他吧?他是刚刚搬到家属院里的。”

“哦……”秋期迟滞了片刻,又道,“快点找到豆豆,我们该回家了!”

“好,我们回家……豆豆……找豆豆……”

“清心,你先回家,我帮你找豆豆!”

林裳点头,紧紧牵住了秋期的手臂,说:“好,找到了它,一定要快点把它送到我家,好吗?”

“好,一定!”我朝着车子飞奔而去,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去往“选择”酒吧,找到肇可可,带回我们的喵妹儿。而林裳,正搀扶着秋期。母女二人在月光中渐行渐远,语声渐轻,仿佛归于油画画面般的平静。

但飞驰而去的车子里,我接到林裳的电话,她小声但焦急地道:“陆鸣!老屋子的锁芯换过了,我的钥匙打不开它!妈妈她……她又有点不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