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争吵

卫生间盥洗池里的水流开到最大,林裳哗哗地冲洗着手腕上的伤痕,就着凉水拍了拍脸,她的眼睛更显得红肿,她擦去了眼眶中蓄满了的泪水,却显得更加憔悴。

擦净了脸,于是几道被指甲抓出的血痕就那样突兀地挂在她的脸上,像肮脏了的水墨画。

“讳疾忌医!你只是在内心深处,不愿接受事实罢了。”

“我还想再试试。”林裳倔强地紧绷地站着,固执己见,与我针锋相对。

“该尝试的都尝试过了……我们已经花费了足够的时间,做了足够多的功课……但结果呢?我想,你出生前,你的妈妈是真正快乐的,但你并不知道那些快乐究竟是怎样的情形。而你出生后,她的快乐,又因为那个男人的所作所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们,我们这是在大海捞针呵!”

林裳哑然,沉默许久。在逼仄的走廊通道里,她挤在我的身旁冷冷说道:“让一让……请你不要阻拦我,好吗?”

我咬了咬牙,没有让路给她。

林裳忍耐着气愤道:“我只是不甘心啊……我只是不想认同那些医生轻车熟路的判断!他们活像是一个个没有认真阅读过案卷,就匆匆下定判决,草菅人命的不称职的法官!”

林裳从我身旁挤出,寻了些纱布草草包扎了手指的伤口,寂寥地走回秋期的房间,为她更换了新的被褥、扫净了满地的杂物。扫把和簸箕丢在一边,抿了抿嘴唇,林裳带着怜悯的微笑坐在了床边,伸出手来,轻轻托在秋期探出了被窝的手掌。

此刻的她仿佛换做了母亲的角色,她望着她,就好像面对着调皮吵闹而在熟睡时又显得可爱玲珑的小孩子一样。她用手掌裹住了秋期的手,却仿佛又在一瞬间,让看不清楚的寂寞,将自己的身子包裹得更加密不透风。

“并不想打扰你的思绪,”我立在门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小声说道,“可我依然要说,你这是在冒险!今晚尚且这样,明晚呢?后晚呢?接下来的一辈子里无数个夜晚呢?”

林裳摇头:“我知道我这是在冒险,可是……就算是去了医院,还不是一样?无非是多了几名面无表情的护士,手里拿着装满了镇静剂的注射器;又多了几个大力气的护工,当妈妈发作的时候,将她拖到绑着束缚带的铁**挣扎!也许你并不会这样想,可我会!我会觉得,妈妈她一定会很怕很怕的……没有依靠、没有安全感,活着的时间里,剩下来的就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了。”

“那些远没有你想象当中的恐怖……”我苦笑中将双手插进了口袋,有些乏力地倚靠在门框上,并不反感此时的境遇,可耐心也在一点一滴地消失着。我不清楚它们何时会殆尽,但一定会殆尽的,“林裳,难道你没有察觉,她的病情已经在渐渐加重吗?”

“她已经按时吃过药了!”

“OK,这就是你的决定,对吗?”我的语速在加快,情绪朝着失控的边缘飞驰。

“陆鸣,我明白你正站在你的角度,为我考虑、为我着想,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可为什么这个时候,你一点儿也不理解我呢?哪怕一点儿也好!”林裳不安地扯扯自己垂落的头发,艰难地摇头,霎时滚落出了眼泪,“她是我的母亲,究竟该做出怎样的选择,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对也好,错也好,哪怕我所幻想的结局全部都是瞎编乱造……我依然会坚持我的决定!”

我万般无奈的挤按自己的太阳穴,挤不走的那些疲倦,刹那间酸涩了我的双眼。

“你觉得累了,是吗?”林裳冷笑:“如果你想要离开,随时离开就好了,放我一个人独自面对,或许可以更轻松些!”

“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忽然之间,我感到心尖仿佛突然被浸入仿佛液氮一样寒冷的深渊。

“我说,你走开!走开!不要管我!”林裳歇斯底里的尖叫,像是一颗凭空爆炸的震爆弹。

流着泪的她的脸,恨意磅礴。她没有留给我一个可以留作悲悯的空间,而是跳起身子推在我的胸口,将我推得踉踉跄跄连连后退。我的眼前忽然昏黑,林裳将那扇可怜的坏了锁的门砸得巨响。

林裳情绪的发泄,令我们之间的争执,连争吵的过渡都不曾有,就已然演变成了出手相向。她的执拗让我倍感失望,悲切与愤怒狂涌而出,翻江倒海。我只觉得翻涌的气血一阵阵冲向百会,若是那个穴位被针刺破,也许会形成一股鲜红色的喷泉,我如是想着。

然而,已经学会了如何克制的我,此时委屈了自己原本不好的脾气。我们都需要冷静,此时。

阳台的栏杆冰凉,我用了足够长的时间将自己的身躯,置于寒风中冷却。冷却了身子,也冷却了发热的头脑。

她已经濒临绝境,我又怎可能离弃。

深深的午夜,江南的天空为何习惯这般昏昏沉沉的阴郁?星光不见,月色消失,整个大地笼罩在压抑的一口闷锅当中。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小小的阳台上踱来踱去,按在护栏上的手掌发出规律的擦擦声。我反复思索着、拿捏着、困扰着。杭州城里,林裳和秋期的记忆里仅剩不多的快乐,我们已经尝试过、验证过、幻想过……希望和失望像是循环旋转的走马灯般重复演了一遍又一遍,毫无用途。

还有什么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

似乎连火热的胸口也冷透了的时候,我早已在夜风中不知颤抖了多久。身后忽然微微响动,还未回头,背脊上稍稍温热,隔着一张轻柔的毯子,林裳仿佛带着犹豫和歉疚,稍稍试探,便紧紧地贴在了我的背上。

即使再气愤,小小的脾气,此刻也瞬间消散了个精光。我装作不忿,嘲讽道:“你这是做什么?”

林裳苦涩地轻轻笑了笑,道:“女人都有撒小脾气的时候,再说,以我此时的境遇,你难道不该迁就我吗?”

我假意冷笑:“天太黑,路太暗,我只是打算天亮再离开。”

“真的吗?”

“真的。”

“你就这样狠心,抛下我和妈妈,孤零零的两个女人吗?”林裳细声细语。

“唉……”我放弃了虚伪的假怒,转过身来,反将毛毯裹住了林裳的身子,爱怜地拍了拍她的脑瓜,道,“你把我当仇人,我却知道,你是我的爱人。”

“我知道……知道的,”林裳声如细丝,“只是我……”

“不说了……”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剖析着面临的棘手,道,“我知道你的担心,也明白你的忧虑,你的压力不需多言,我体会得到……就像我们在兰州时候,面临着爸爸可能随时倒下、离我而去的危机,承受着他即将躺上剖开胸膛、割开心脏的手术台的恐怖想象,那个时候我的心情,也和你此时的一样。”

林裳默默点头。

“我知道,不送爸爸进手术室,他可能挺不过一年半载,但送他进手术室,也许……也许他连缝合伤口都挺不到。哪一种选择究竟更正确,即使现在想来,我依然觉得,那种痛苦的折磨,让我仿佛虚踩在茫茫宇宙当中,飘飘然地没有个着落。”

“现在,我就是这样的……”林裳委屈地哭了,“我们寻找过的,已经几乎是我的记忆中,妈妈所有的快乐了……当我还是个幼儿,艾仲泽还没有离我们而去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还有些一分半分的幸福,可是我还怎么能够捡拾起那时的回忆?太遥远了……我已经忘记了,我怎么还能想得起?在艾仲泽变了之前,我真的记不得什么了……”

“那就别再为难自己了,丫头,你已经尽力了,我知道……”

沉寂中许久不语,昏黑的天色似乎愈发阴暗,不知哪里来的暗云,把个可怜的月牙,遮挡得严严实实,像是一盏小小的灯,却被将所有的光线,都裹在了厚厚的被子里。

林裳忽问:“终有一天……是不是,我们也会忘了我们之间的快乐?”

“……为什么?”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说了一声为什么?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语气冷得可怕。我该给她温热如煦的关怀吧?也许一句否定意义的“怎么会”更合适些。

林裳皱起眉头道:“因为有的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我要和你在一起……拖累你,折磨你,是我任性地想要寻找一个温暖的怀抱,却总是没去体会,一个温暖的怀抱,抱紧的却是一具冰冷的躯体……我感觉温暖,可你,该被冻得有多疼啊?”

空气突然让我觉得闷浊地窒息。我忽然想起了收音机节目《夜光》中,主持人索忆的声音。我佩服他,他总是在节目里,用磁性的声音给人们那么多那么多的鼓励,让人们每每在午夜,把颗颗受伤的心灵敞露开来,被浇上一泓温煦的疗伤圣水,一觉醒来,天光大亮,仿如新生。

为什么我没有那样的本领,为什么我总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身边痛不欲生,却一个有用的劝慰的字,都说不出口呢?

林裳静默很久,悲观绝望地说:“也许,我就是要的太多,我就是不认命……活该!我明明只是一条死水洼里将死的小鱼,却为什么还要奢望幻想,大海的广阔无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