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决定离开

就像一根精致的火柴烧成了灰烬,就像一朵鲜艳的花儿开到了枯萎。林裳和王瑜相视着,彼此无言,却仿佛用两具灵魂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从林裳的幼年、王瑜的少年时期开始,一点一滴地回忆、一点一滴地遗忘。

印象中的时间概念在此时显得那样陌生,以至于我恍惚地以为,这段可能只有五分半钟的时间,竟持续了整整二十载。

“我做出这样的选择,你不恨我吗?”王瑜终于率先打破沉默,他鼓起的是竭尽全力方才拥有的一丝丝勇气。但话一说出口,像是堤坝上崩开了裂口,一种迅猛的情绪发泄了出来,“可就算是你恨我……我也已经下定了决心!我曾经无数次地询问自己、质疑自己,甚至多想用双手血淋淋地撕扯开我自己的胸膛,探寻一番,我的心里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舅舅,我懂……我懂……我当然懂得你的感受。瞧你,眼窝都深深地陷了下去,脸颊上呢,又瘦下去了许多,哪里还有半分当年小胖子的影子呢……”林裳浅浅地笑了笑,用亲人间最浓郁的关怀的眼神紧紧地看着王瑜,“你真的太累了、真的太憔悴了……或许以后,你也终于可以不用在矛盾的生活中焦头烂额了,过得轻松一点……我们都可以轻松一点。”

王瑜牙关紧咬、拳头紧握,西裤在指尖的抓握中形成了一片令人揪心的褶皱。但他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从齿缝中说出:“对不起……可是我真的没办法逼继续逼迫自己,我只想要一桩充满希望的事业,可以让我全心全力地为之奋斗……我也希望能够守护自己的家庭,不想再做一个虚伪的、机械的丈夫和父亲,而这些,我已经得到,我不能失去……所以,林裳,我请求你……”

林裳苦笑着摇头,道:“请求我放手、请求我成全你,对吗?”

王瑜抿着嘴唇,狠狠地点了点头,像一个向父母提出过分请求的孩子。而后一瞬不瞬地盯着林裳的眼睛,期待回应,却又生怕她犹豫不决。

林裳又笑,笑时,却用手背护在了唇边,笑得很是凄冷:“舅舅,其实,我已经放手了……别担心好吗?时光国货依然是时光国货,屹立不倒;两家公司的生意一如照旧,蒸蒸日上,以后的日子,会有多好啊……我呢,绝不可能出卖穆叔叔和小雪,所以,我更不可能会出卖你啊!”

王瑜点了点头,用目光看向了我,悠长地舒了口气,仿佛以林裳的承诺而给予交换的条件般说道:“你们两个,也终于可以享受属于你们的幸福了……我保证,不会再有人干涉你们了……”

“当然,我们不可能再分开,”林裳斩钉截铁地回应道。她看向我,而我也向她肯定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当中,心有灵犀就便够了,“你将会拥有你想要的幸福,那么我也一样。”

王瑜深深点头。

林裳顿了顿,又说:“舅舅,我想……我想离开时光国货,公司的事情,我打算全权托付给穆雪。”

“嗯?”王瑜一愣,“什么?”

“没别的,我只想全心全意地照顾妈妈……不管她的病情究竟怎样,我一定会找到最好的医生,给她最好的治疗……我一定会让她康复的!”

“这……好,那好、那好……”王瑜喃喃说着,眼神扑朔,神色有些复杂。

林裳洞悉着一切,直言问道:“舅舅,难道你不希望妈妈痊愈吗?难道你希望她永远地神志不清吗?还是,你担心,清醒后的她,会让你无法面对?”

“不……不不,那怎么会……呵呵,当然不是!”王瑜尴尬并错愕地紧张辩解着,“当然,我们要给姐姐找最好的医生、给她最好的治疗!”

林裳不语,目光灼灼地盯着王瑜。很快,王瑜的额头再次渗出汗水,他下意识地用手拭去汗珠,衬衫的袖口,被湿润成了更加深沉的色彩。

许久,许久……林裳又一次微笑,她将身子转向,朝着窗户而背对王瑜,道,“太晚了,我想休息了……”

王瑜吞吐着喉结,从椅中站起,道:“明天,我会尝试联系国外的专家……”

“不必了……”林裳冷冷道,“明天一早我会接妈妈离开这里,请为我准备一辆车子,从今往后,妈妈由我来照顾!”

“可是……”

“我说得不够明确吗?”

王瑜将话语吞回了肚中,颓丧道:“够、够了,那好……陆鸣,就请你照顾好她,我先走了……明个一早,我会准备好一切。”

……

王瑜像个消失在黑暗当中的影子,倏忽之间消失不见,只剩下满屋子孤寂的萧索的寂静。

而林裳无声恸哭。此番真的流干了眼泪,在她脸颊上触摸的我的手指,竟真的触不到一丝丝潮湿的痕迹。

“我终于成全了舅舅、成全了穆叔叔、成全了小雪……”林裳嘶声说道,“妈妈……二十年前,我们成全了艾仲泽,二十年后,我们竟然又一次……又一次成全了艾仲泽……”

她抬起头来,用悲伤的笑容问我:“陆鸣,你觉得可笑不可笑?”

我皱起眉头,摇头。

“可是我觉得很好笑啊!”林裳神情迷离,目光散乱地笑道,“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以为付出二十年的快乐磨成的利刃能够割断对方的一切……到头来却发现,我们所做的,只是替对方捅穿了阻止在他面前,飞黄腾达的最后一道阻碍……”

“但你的决定是对的,”我轻轻护住林裳的肩膀道,“这是终于决定离开的时刻,此刻过后,你终于可以卸下沉重的负担了。”

林裳笑了笑,却依旧摇头:“我成全了所有人的意愿,也成全了我自己的愿念……可是我,却独独背叛了我的妈妈啊……我是所有人的救世主,却唯独也是妈妈的叛徒……一个永远也不能得到原谅的叛徒!我真的不知道,如果妈妈清醒过来,我该如何……如何面对她。”

这一夜我没能给予林裳任何的劝慰,她比相识以来所有时间里的她都更显憔悴。

……

翌日,迎接回到别墅的我们,是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帖的王瑜。

“穆叔叔,小雪……”林裳声音乏力,语气却十分诚恳,“我代替妈妈,向你们说声对不起……这么多年啦,我和妈妈连累得你们苦不堪言,我代表妈妈,向你们说句谢谢,也说一句……对不起。”

两人的唏嘘声中,林裳又道:“也请你们放心,艾仲泽既然已经得偿所愿,就绝不会再来为难你们。虽然我并不那么了解他的想法,但我很清楚他的本性。”

穆雪父亲无声中点了点头,只把个烟头抽得更加闪亮,末了他道:“替我照顾好你妈妈……”

林裳报以令人信赖的点头微笑。

“姐姐,”穆雪走上前来拉起林裳的手道,“你真的撒手不管了吗?这么大的一间公司,你留给了我……我怎么可能驾驭得了它?”

“我并不怀疑你的能力,假以时日,你一定比我做得更好……”林裳鼓励地握了握穆雪的手腕,又道,“其实我最最对不起的人,是你……你本是最无辜的,我却让你变成了最委屈的。”

……

神情痴迷的秋期坐在了车子的后排左侧座位,忧心忡忡的林裳甚至为她关闭了车门上的儿童保险锁,替她拉拢了后排座位很少用到的安全带。她苦笑对我说道:“妈妈离老还早着呢,我却提前让她过上了受人照顾的日子,如果意识得到……她一定会很不高兴的,她一定会满带强调地说‘欧呦,妈妈有那么老么……’”

我低沉地微微叹气,问道:“我们走吧?”

“我只想尽快离开……越快越好!”

杭州去往上海的车程并不长,车里的氛围却渐渐沉重,直到我有些难以承受的程度。倾斜的光照打在林裳的脸上,将她的容貌分割成为一半的明亮和一半的阴郁,映衬之下,只觉她的表情,愈发地消沉了。

我开着车子,从后视折光镜中看到秋期的种种动作和表情。她不时做出一些匪夷所思、荒诞奇异的动作,她露出神秘而又痴傻的笑容,那笑容灿烂但诡异,像是装满了邪恶的潘多拉魔盒的外面,涂画着最精美的图形与画幅。甚至笑的同时,林裳需要时刻不停地,为她拭去唇边淌下的口水。

阳光很好,灿烂,刺眼,高速公路上车况亦很好,飞驰、流畅。我却从未想过,离开的感觉,竟也会如此地扭曲。

“陆鸣……我们说点儿什么,一刻不停地说点儿什么,好吗?”林裳用奇怪的语气说着,浅笑着、浅痛着。她不想沉溺在身旁秋期带来的巨大压抑当中。

“好。”

我刚刚回应,林裳立时微笑问道:“告诉我,对不久将来的研究生学习生涯,你很期待吗?”

“……当然,如果不想过混账的生活,我必须沉浸在认真的生活态度当中。”

“真好……”林裳双手环抱着副驾驶座位的靠背,侧脸看着我,又问,“我做出的决定,和你心中所想,一样吗?”

“和我希望的一样,只是,我不能代替你做出决定,也不能在你做出选择之前,左右你的判断。”

“那……我们会结婚吗?”

我微微笑道:“我们还需要两本纸张的证明吗?”

林裳轻轻一笑,道:“你猜……我们会有几个孩子?”

“女孩像你、男孩像我。”

林裳的笑意融化在空气里。可我却只觉她像个殊死一搏的武士,将全部的内力都化为了最后的一击。只觉得她像是吐尽最后一寸蚕丝的蚕,织就了绝美的绫罗绸缎,亦织就了消散了所有灵魂的死亡。

她不间断了问了一个又一个或是戏谑或是傻气的问题,终于弹尽粮绝。她转头看着痴痴呆呆的秋期,又看看表情凝重的我,凄然地叹了叹气,道:“陆鸣,你还记得,我那个被你丢进锦江里的手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