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心疼病

凄冷的夜里拿着凄冷的手机,听着些尽是凄冷的电话,莫名地有些焦躁。病房里林裳兀自沉睡未醒,我却和艾思彤讨论着些小女孩儿的心事,神经兮兮的。

这种感觉很是糟糕。

“陆鸣……”艾思彤喃喃又说,“是不是我一直以来都太固执了……今天,妈妈旁敲侧击地跟我提起,提起整容的话题……你知道我当时有多难过、有多难安?”

“嗯,我知道。”

“可更令我不安的是……今晚辗转难眠,我……我真的有些动摇了……我从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跟我提起这个话题的,竟然是我的妈妈……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也许,也许我也可以变得美丽,可是,可为什么我却觉得,美丽,会让我好害怕好害怕呢?”

饶是心里烦乱,听到艾思彤如是说,还是觉得有些同情她了,这个心地单纯的女孩,倘若有林裳一半儿的美丽,即使只是普通、平常的美丽,也许她的人生就会大不相同,也许她的性子,也不会这般乖戾感伤。可这个敏感的问题,我又如何能够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她把这个问题抛给我,其实是个并不聪明的选择,可转念又想,她肯与我说起这样的话题,不正是对我这个唯一可以信任的人的一种救命稻草般的依赖吗?

我有点烦,却不敢把这点烦恼自私地发泄出来。

沉吟良久,没有答案的答案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尽管它也许是一种毫无担当的回避。

“思彤,”我在微笑声中说道,“这么晚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是吗?”

“嗯,睡不着……”她轻轻叹息,也不知是否对我的回应有所失望,“以前我不常失眠的,可自从进了公司任职以来,失眠的次数就变得越来越多了,每次失眠,几乎就能睁着眼睛,直到朝阳东升。”

“睡不着,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吧,说不定听着听着就困了想睡呢?”

“好啊好啊!”艾思彤来了些兴致。

“嗯……近来常听文艺广播的午夜节目《夜光》,主持人叫索忆,挺无病呻吟的节目,可是听起来却总让人上瘾。给你讲的故事,是节目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自打孤芳自赏的肇可可推荐给我这个广播节目后,同她一样习惯了不到凌晨不睡觉的我,竟然破天荒地习惯上戴着耳机,听那些好像在午夜时分寂静时刻,更能使人共鸣的声音,然后渐渐睡去。

然而睡时,半梦半醒间,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慰藉或是悲伤,甚至,那种感觉,总是平静中伴随着心殇的。仿佛心花盛放和心痛如绞,在午夜,它们的轮廓会变得不再那样清晰。

“等等……”艾思彤微微有些兴奋,“等我关掉灯、在被窝里躺好了,你再讲,好吗?”

“好。”

噼噼啪啪的拖鞋踢踏和悉悉索索的被褥掀动,用声音勾勒着一个年轻姑娘可爱一面的轮廓。

“准备好了吗?”

“还没……”电话里刺啦刺啦塑料声响,艾思彤笑道,“我开了一包酸奶……边喝边听。”

“呦,还挺会享受。”

“那当然啦,听你的声音更享受,嘿嘿……准备好啦,你开始讲吧。”

“那好……我就讲个《心疼病》的故事吧。”

“心疼病?”

“是啊……”

“这个名字一听,就觉得有点儿心疼了耶,”艾思彤轻轻笑笑,说道,“好啦,你开始讲吧,我好好听着呢。”

于是我娓娓道来,仿佛自己也和那个深夜时分,准时陪伴着每一个无眠人的电台主播索忆一样,将自己的声线控制得如若纱幔。

……

她是一个27岁的杂技演员,女演员。

27岁的年纪对于一个普通女人来说,是外在达到极限,走到了转折点,开始缓慢下滑的时间;却又是内在不断沉淀,开始有所积蕴的时间。两条线在这个年纪相交汇聚,辉映折射着的,总是最最美好的光彩。

可对于一个杂技演员,尤其是一个女性杂技演员,外在过早地走上了下坡路,内在又迟迟未能有所积累。两条线还未交汇过,就已经各自朝着命运早已规划好的方向,孤自前行了。

仿佛她是一朵娇小的花,却还未绽放,就已经开始了枯萎。

经年累月的技巧训练和体能训练已经将她摧残到即使化了妆、穿上了演出服,却也无法遮掩她疲敝和老态将要降临前的那种凄凉的感觉。

她才27岁,可她已经受训20年了。20年里外伤不断,淤青、肿痛、指甲脱落如若家常便饭;韧带撕裂、肌肉拉伤如若等闲;即使肋骨骨折、胸椎崩裂,也没能将她拖下舞台。

所以她常去医院,并且只去外科。医院的外科门诊部里她是常客,甚至因此结识了几乎所有的外科医生。有时,即使没有挂号,或只是一个咨询病情的电话,他们也会给她最体贴的帮助。

这一次,她的心口莫名疼了起来。很疼很疼,撕裂的那种疼。

这一次,却不像以往那样,就像饿了吃饭困了睡觉那般简单地诊明了病情。验血、X光片、CT、多普勒、乃至核磁共振,查不出半点器质上的毛病。

一票外科专家,束手无策。

实在不行,你去内科看看?外科医生无奈说着。

于是看了二十年外科的她,头一次去了内科。

内科医生是个二十出头三十不到的男子,身材消瘦,面色苍白。作为医生,太年轻了吧……她对他几乎没有半分信任。

都说看病要望闻问切,可他只看了她几眼,俊秀的字迹便落在了病历本上,开药……他想,她的病无药可治。

于是他给她开了三瓶维生素C。

医生,我到底患了什么病?

只是心口疼?

只是心口疼。

回吧,按时吃药,每天一片,一瓶一个疗程,一共三个疗程。

一定见效?

一定见效。

她取药,一瓶一百片,一共三个疗程。

岂不是要吃一年?她如是想着,半信半疑地走了。

她走了。内科医生若有所思地从办公桌最下层的抽屉里的最底层文件里,抽出了一张相片。相片上的他,和另一个美丽的女孩,相视欢笑。

他捂着突然疼起来的胸口,面容憔悴。

于是取出一瓶维生素C,吃下一颗。

已经是第四瓶了。

他以为三瓶即可见效的。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神色和适才离开的女杂技演员,一模一样。

一定见效,他喃喃说道。

一定见效……

……

“故事讲完了吗?”艾思彤在我一大段的沉默后轻声问道。

“嗯,讲完了,只是一个简单的故事。”

“我需要一丁点儿的时间,来消化这个故事。”艾思彤悠然地说道,而后一切归于寂静。

说不来为什么,这种逻辑性不强、没头没尾的、甚至有些不切实际的小故事,总能够让我感到一种忧郁的伤感。偏偏每次听到这些故事的时间总是在漆黑安静的夜里。于是独自陪着自己,面对着心里那些酸楚的痛,总让人哀叹不已。叹息的声音在夜色笼罩的卧室里回**着,凄凄切切。

艾思彤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有些哽咽,她问道:“那个杂技演员,是失恋了吗?”

“应该是。”

“失恋就会得心疼病吗?”

“也许爱得深了,才会得吧。”

“可是,她第一次去看内科……”

“所以,她一定是第一次失恋,可怜的她,连心疼病的病因都搞不懂。”

艾思彤轻轻叹息,幽幽的像是哭泣:“那那个内科医生呢……为什么要开给她维生素C?”

“因为补充维生素C,会使人快乐一点点吧。”

“呵呵……”艾思彤苦笑,“可他明明也害了心疼病,而且已经吃了三瓶维生素C,还是没能痊愈。”

“他只是觉得,也许时间才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可怜的医生、可怜的女演员。”

“也没什么可怜的……失去一份最最珍贵的爱情,也许每个人都要经历过。”

“如果要得心疼病……我还是不要恋爱,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因为我已经够心疼的了。”

我顿时哑然。

“好吧,谢谢你的故事,陆鸣。无论如何我都要逼着自己睡了,天一亮,还有好多、好多我不想面对的事情要去面对,好了……晚安吧陆鸣。”

电话里响起了抽纸擤鼻涕的动静,而后嘟嘟声作响,艾思彤挂断了电话。

“我这是在做什么……”我呆呆拿着电话,心中暗暗嘲笑自己。陆鸣啊,你小子怎么只会让人伤感,却不懂得逗人开心呢?

可有些人生来总是乐天,有些人活着总是悲伤。谁又能知道,这究竟是谁的安排?是谁的决定?

返回病房里,林裳终于在深度睡眠中平静地度过了一个整夜,而今夜对我来说,注定又是一个难眠的通宵了。

待她醒来,我又该怎么治愈她的心疼病呢?

明知是不治之症,至少我也该喂她一片维生素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