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崩裂

林裳的指尖触碰到两个在寒风中紧紧依偎着的风铃娃娃,挂着泪珠的脸上又浮出了些许的笑意。她不无怜惜地说道:“她一个人在这里受冻就是了,干嘛还要再拖累一个,两个人一起受冻呢?”

“你这是什么思路?”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正是因为她一个人在凄风苦雨中受凉受冻,我才不忍心,非得有另一个陪着她,心里才会觉得好些。”

“所以你对我的感情,也是这样的吗?”林裳注视着我的眼睛,越说声音越低,“我想,也许是可怜我、同情我的成分,占据了你对我的感情的大多数……”

我皱眉道:“男人对女人的爱,本来就是一半情爱、一半怜爱,两者缺一不可,少了哪个,就谈不上是份真实的爱情。”

“如果是这样,那么女人对男人的爱,就一半是包容、一半是依赖,两者同样缺一不可,少了哪个,一样谈不上是份真实的爱情。”

我幽幽地说道:“从前的日子里,倒是总让你包容我了,一直都没能给你一幅可以依赖的肩膀。”

林裳善意地笑笑,再次伸出指尖,分别碰了碰两个风铃娃娃的鞋子。瓷珠分别碰撞在男娃的裤脚和女娃的裙摆上,发出一阵阵悦耳无比的脆响。这脆响伴随着电影院角落里,长流水式的盆景与鱼池的汩汩作响,仿佛山涧里,清泉激起鹅卵石发出的撞击声,一阵又一阵,随风轻柔地飘飞着。

“你……你会回爱羽日化吗?”林裳忽然问道。

“呃……没想过,现实情况也不允许我这样去想,”我答道,“不过,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她很希望你能够回去吧?我是说……艾思彤。”

我不由得愣了,抬头不解地看林裳的脸庞,但终于点头说道:“也许是吧,但她并没有表达过。”

“可艾仲泽表达过,”林裳收起了全部的笑容,再次以冷艳的表情淡漠地朝向我,“就在刚才的晚宴上。”

“他表达,又代表什么?只是一番客套话罢了,作为主人,敬酒时有意绕过我,对他而言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情。”

“不,他说的是真心话,他希望你能回爱羽日化,”林裳低头看着搓着脚下尘土的自己的鞋尖,有些苦涩地笑笑说,“看来你和艾思彤相处得很好……她拥有了你这样一个真心对她好的朋友,艾仲泽终于可以对艾思彤放心了许多。”

我措辞许久都未能说出些什么,沉默当中停当着、停当着,胸中忽然泛起一阵迟滞,本能地对这些杂乱话题感到没来由的抵触。于是突然便发起火来,颇有些不耐地说道:“这些事对你来说重要吗?我回去或者不回去影响你的复仇大计吗?或者说,我又夹在其中,让你感到扎眼了吗?”

林裳的表情忽然变色。

我扯着林裳,将她拉出了电影院,暴露在月光的洗礼中,指着她的身子,又指指天上的月,道:“抬头看看,你!你就像是这月亮,只存活在午夜的时间里!但艾思彤不同,她总会让我感到阳光般的灿烂!请你不带有偏见地,用你善良的心想一想,她,可不可怜?那个女孩,如果那个女孩有你一半的美丽,她一定会是一个快乐得毫无忧虑的完美女孩!可她,因为自己的容貌,卑微而辛苦地活了二十二年!这两年里,我凭着本心,一点儿、一点儿地安慰她、鼓励她,将她带出了生命的阴霾,她马上就要工作了,难道……”我悲愤地难以言表,只能用吼来释放:“难道她迎来的,将是来自她自己姐姐的当头一棒吗!”

“陆鸣,你真的很在意她吗?”

“我讨厌你这样的询问!够了,我也一样受够了!我多希望属于我的生活是简单而快乐的!”我直直地瞧着她的眼睛,凌然说道:“说真的,我很讨厌拐弯抹角地说话!我一向不聪明,如今还是一样!艾思彤,她当我是好朋友,我同样当她是好朋友!就算是她希望我回到爱羽日化,那也合情合理!如果她正式地向我建议,也许我还真要考虑一下呢!”

林裳的声音淡漠地像是没有蘸取墨汁的毛笔,在单薄的宣纸上极轻柔地划过:“哦,好啊……那你就回去呀,跟她一起……”

“少扯这些儿女情长的废话!你有钱、有身份、有地位,你当然意识不到一份可以得到稳定工资收获的工作,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多么地渴望、多么地奢侈啊!”我咬咬牙,已经喷薄而出的愤怒如同已经倾倒了的水盆,稀里哗啦洒落在地的片片水花,是再也不可能收回来的了,于是干脆让倾倒进行地更加彻底,索性连盆也砸了吧!

“时光国货不只是你和你妈妈两个人吧?爱羽日化也不只是艾仲泽和于娜而已吧!仅新老两个工厂,就有千余名依赖着爱羽日化糊口过日子的工人,我想你们时光国货的员工数目,也不比这个数字少!更何况,据你说,一座比化工新厂规模更大三倍的生产基地已经在重庆破土动工……那又将会是多少员工视为温暖家园的地方?爱羽日化有多少名工人三班两倒辛苦劳作、时光国货又有多少员工在24小时便利店的夜间销售里强打精神?今晚冷吗?你只是这般不爱惜自己地冷了一夜,而他们,却在家人的担忧与怜惜中天天如此!可是,他们的种种付出,事实上,只是你这站在金字塔最顶端的人,一场报复性赌局的赌注!”

林裳哑口无言。

我的愤懑持续升温:“你知道,从我的角度出发,我不希望再看到刀光剑影、不希望再看到纯洁的心灵面临风沙的洗礼……可是你,林裳……你……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所以你……你竟然试图这般轻松地利用我对你的感情,来绑架我的本心!”

林裳默默地聆听完我的发泄,许久,将眉头彻底皱成了个川字,咬牙说道:“……终究你还是会,说出去是吗?”

“难道不应该吗!”

“陆鸣,你可真叫我为难……”

“林裳,你可真叫我失望!”

风铃在午夜的冷风中叮叮当当地响着,鬼魅中多了一份凄凉。

“这两年里,我想我最大的改变,是对这个‘情’字,有了更多的领悟,曾经我因为错误读解了这个情字,为了想象中对文惜的保护……我做了多少愚蠢的错事啊……直到今天,文惜非但没能得到什么保护,反而,她距离幸福快乐,是越来越远、越来越不可及了。还有,还有躺在床铺上,只能依赖鼻饲管维持最基本的生命,但灵魂现在都还没回来的苏小晴……这些代价,又是我如何承受得起的?林裳啊,我爱你,但不代表我必须为了这份爱、为了你,便放弃了心中最最真实的想法!”

“呵呵……”林裳瞪大了眼睛听完我的言辞,沉默许久,忽然凌乱一笑。

而她的笑容,令我不寒而栗!

“今晚的你……已经完全混乱了!或者是,你早就混乱到连自己都没办法收拾打理了……就连你的性格都变得暴戾和复杂!”我闭上眼睛,阴冷的空气令我的鼻腔感到疼痛,“如果你不用力,我根本没有办法挽救你!”

林裳“呵”地吼一声,万料不到中,她一把扯下了门框上挂着的两个风铃娃娃,以万钧之力,在水泥地面上,摔成了一片细碎的渣!

两个风铃发出的最后一个声音是齐刷刷的崩碎,像是临难的夫妻双双发出的悲鸣的呼喊。我看着适才还双双微笑作伴、此时残骸已难分彼此的风铃,心就像是要被利刃剜碎了一样的疼!

“哈哈……哈哈哈……”林裳忽然迸发出听起来十分骇人的怪笑,她的手背抚在唇边,令她的声音更加扭曲。笑着笑着,她转过身子,踉踉跄跄地向家属楼的方向一步一跌地走去,一道颀长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出了好长好长的距离,勾勒出的轮廓,尽是失魂落魄的沮丧。她不住地笑着,却更像不停地哭着……

“疯了!林裳,知道吗!你已经疯了!”我大呼着、身体因此大幅度震颤着。

月朦胧,云朦胧。风吹中,时间慢慢流淌。

凝视着风铃的残渣痴呆许久,我忽然有所察觉般,意识到林裳的心灵深处,仿佛有两个声音在一刻不停地争论辩驳。一个声音,警告她不该对敌人有丝毫的怜悯,而应当时刻谨记母亲和自己经年来遭过的苦难,可另一个声音也浑厚有力地不断劝告着,劝她就此放手,或者宽宥了艾仲泽,也便宽宥了她和她的母亲。

两种声音又像两双大手,它们分别扯住林裳灵魂的一段,像是拔河比赛一样狠狠地用力,谁也不肯比谁落一尺半寸的下风。于是她那可怜的灵魂,恐怕已经被彻底扯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