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较劲

凡都市的夜景,大抵是相似的。宽敞的马路,路的两旁是浓密高大的树荫,再两旁,是光鲜亮丽的招牌和霓虹。城市是死的,人是活的。可活着的人,无非是从一个地方抵达另一个地方,朝暮不息,至死方休。

此刻的窗外,虽是陌生的杭州,却是同任何都市一样熟悉的情景。独行的人在视网膜上抹过一个背影的孤独,携手的人则抹过双份的孤独,乘车的人,是被囚禁着的孤独。

林裳的头发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精心护理、梳得一丝不苟,比那洗发水广告中经过PS修改的图片上女孩的头发美好得多。而此时微有些凌乱,散发着一种油腻和尘垢的感觉,像个头皮发痒的大厨,颠勺时随手在头顶上抓了一抓。

我看着林裳的脸,带着熟悉的感觉。我静静地抚向她,抬着的手指想要触碰她的眼睛,手掌却在昏黄路灯的泛光中,凝固成僵硬的姿势。她好像,距离我有些远了,我够不到她。

林裳不理我做些什么,她掰开塑料袋里装着的一双木质一次性筷子,却连筷子都仿佛颓唐得有些无精打采,一长一短,长的末尾突出笨拙的凸起,短的一支却又带着过分尖锐的刺。

林裳无奈地瞧着这双筷子,叹了口气,夹起一只小笼包。原本可能裹满了汤汁的包子此时却像是蜡烛上流下而凝固了的蜡油,泛着一层即使是饿极了的人也会瞬间失去食欲的油黄。她小口咬下包子一角,抬头轻轻咀嚼,垂着眼皮轻轻甩了甩鬓边的发丝。而我的《莲花》敞开的书页失去了重力的平衡,疏剌剌地自动地翻起了页来。一切都显得那样令人烦躁。

“这包子铺,也是你家里的产业?”

“嗯,”林裳点点头,“开得不多,只有几家,生意却都很好。”

“还是从前,‘赛西施’的包子铺的配方吧?”

“是倒是,只不过外人做出来的,总比妈妈亲自做的,差了一些。”

两人单薄地说了几句,再度陷入沉默。

林裳像是嚼蜡般地吃光了一只包子,顿了顿,从饭盒里夹起另一只形状最完整、外表最好看的包子,像是从一筐蔫吧流水的西红柿里,挑出了一只难得饱满圆整的。抬手伸向我的嘴边,道:“尝尝味道吧……试试好不好吃?”

包子冷得发硬,毫无口感。入口嚼了几下,稍稍变软,滋味便像是深深酝酿,而后一突一突地,浓烈地释放出来。

“今天的差不多都是我包的呢……手生了,做了很多废品,”林裳用筷子指指饭盒,又道,“做得不好,就得我自己吃掉。以前我每天的中饭晚饭,几乎都是包子……做好一只包子,要控制好肉馅的肥瘦比例、汤汁的量、面皮的厚薄,总之,这包子馅厚流油,面皮却要像纸一样透明。出锅的时候,如果笨手笨脚,很容易就弄烂了,弄烂的,只好我自己吃掉,怎么样?味道还好吗?”

“味道很好,就是……就是面皮有一点儿咸味,倒是挺特别的。”

林裳难得地微微一笑,说道:“这点咸味,是我的独创。”

“嗯,这很特别,也许我会很想念这只包子的味道的。”

“再吃一个吧?”

“好。”

“没有完整的了……”林裳歉意地笑笑,先后夹起一片面皮和一块肉馅,送进我的嘴里。而后喃喃说道,“小时候帮妈妈和面,一边和一边挨骂,委屈的时候,就默默地掉眼泪,吧嗒吧嗒地,把眼泪滴进了粉里……包子蒸好了,我却总觉得面皮是咸咸的。所以我傻傻地以为,包子的咸味,就是我的眼泪的味道。”

“怎么会,”我心中泛起酸楚,像是游水的人被翻涌的海浪扑在面上,一阵阵的窒息感袭来,令我几乎哽咽。而我的脸上却挂着不置信的微笑说道,“几滴泪,就真能把包子弄咸了?除非……我听说,最心痛的时候,眼泪是最咸的。”

“说的也是……不过后来,我给粉面中加了些盐水,倒成就了今天这特有的味道,”林裳自己又吃了些,抬头又问,“还吃吗?”

“还吃。”

“你没有吃晚餐吗?”

“吃过晚餐了……不过是昨晚的了,火车上吃的,大概是火腿肠和方便面的经典组合。”

“哦……那你要多吃一点才行。”林裳淡淡地应了一句,很快又夹起两只烂包子给我。她伸向我的手臂短暂地遮住了我的视线,而当我再次看到她面容的时候,她的脸颊上,已经淌下了两行清泪,汇集在下巴尖上,落进了饭盒里。

仿佛有个隐形的杀手,就站在我的身边,用一把带着尖利锯齿的匕首,攮进我的脏腑,刀没及柄,他却依旧不停,一下一下地往我身体的深处送。我的声音终于开始颤抖,说道:“别哭了……再哭,本来包子就是咸的,再加上几滴泪进去,可就成了咸菜了!”

林裳的筷子尖捅在饭盒里,手肘却重重地再也难以抬起。她哀怨地抬头看了看我,道:“干嘛说这些,本来好好的……还在我还怎么吃得下?”

……

我推着林裳的小电瓶,跟着她步行来到不远处,杭州有名的河坊街。

夜晚的河坊街特别繁华,古色古香的老式建筑旁旌旗招展,红灯高挂。各种老字号店铺齐聚一堂。除了许多杭州特色美食,酥油饼、藕粉、杭帮菜、倒笃菜、状元糕等让我目不暇接。又有各种民俗小店,经营着龙井茶、杭白菊等杭州特产。

林裳别的店铺不去,偏偏领我来到一家只一眼看上去,就让我头皮炸起、寒毛直竖的小吃店,那是一家专门制作油炸虫子的小店,货柜上,一根根长长的竹签上,串着青身红头的大蜈蚣、通体乌黑的大蜘蛛、蚕蛹、蝎子,还有许许多多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虫类。“昆虫宴”的招牌下人头攒动,看的多而真正尝试的少,店主人一个劲儿地吆喝着,怂恿着踟躇不前的人。

林裳露出她俏皮一面的神态,吩咐我锁车。

“干嘛!”我警惕地说。

“不干嘛,看看……”林裳开始坏笑,硬是拉着我的手,向店铺走去,“我们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好不好?大蜈蚣有毒的吧?真的能吃吗?”

“别对这些如此好奇,成吗?”我道,“我还饿呢,找点正经的东西吃不行吗?”

说着话,我竟已经被林裳扯进了人堆,稍一犹豫,我已经站在了货柜前。

“老板,两串大蜈蚣!”

“好嘞!大蜈蚣,美容去火、排毒养颜、活血通络……”那老板手快得过分,我一个“别”字还未做出声母的口型,两只油亮肥硕的蜈蚣已经下了油锅。

于是脸色铁青的我走路的姿势似乎都变得僵硬。林裳却嘻嘻哈哈地,拿着两根大蜈蚣在我的身边转悠,嬉笑道:“要不要嘛,要不要?一人一串,好不好?”

“不要……我无福消受,劝你也别吃。”

“干嘛,怕我被毒死了呀?”

“是啊,你被毒死了,那可就应了‘香消玉损’这个词咯。”

林裳咯咯笑道:“笨蛋,是香消玉殒好吗?殒,允许的允。”

我扭脸看着顽皮笑闹的林裳,感受着手心里她的温度。时光像水一样流过去,我却一阵阵地恍惚,想起了峨眉山市,我们的第一夜里,麻辣的小龙虾,又想起了在都江堰南桥上,那一碗香甜的红糖糍粑。

然而我终究清楚,我和林裳之间,已经不再是那时的我们了。横生在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再像一个个不断隆起的台阶带给我阻滞,而是仿佛我们隔海相望,我却再也造不出一艘可以抵挡风浪的小木船,乘风破浪,去靠近我的女人。

此刻,我和林裳无比贴近,比河坊街上任何一对亲密的恋人更亲爱得多。可是我的心中,却仿佛正在经历到达了极致的孤独。这种无常的感受古怪诡异,恰似林裳手中的两串油炸大蜈蚣。

“吃啊吃啊……”林裳递给我一串蜈蚣,我犹犹豫豫地接过,她却已经张口咬下了一截,脆生生地嚼了起来,点头道,“毒就毒,要死一起死吧,你肯定愿意陪我。”

“这话说的,”我苦笑道,“这下不吃都不行了……”

硬着头皮闭着眼睛,骗自己吃的是羊肉串……嘎嘣嚼了几下,倒尝出了几分香脆的味道。

“还不错,对吧?”林裳道。

“真的不错哎……”

“要不再去尝尝蜘蛛?”

“那就算了……”

又是笑着闹着,堪堪走了几十步,林裳的笑声渐轻,竹签上的大蜈蚣越来越短,她的手却垂得越来越低。我瞧得出,属于她的悲伤,终于真正地降临了。她仿佛是在暗中较劲的,看谁先卸下伪装的比赛中缴械投降,向前迈的步子越来越短,最终站定,开始打起摆子。转过身子背对着我的她,指尖无力地将竹签丢在了地下,另一只手抬起,护在低垂着的脸上,喉咙里突然爆发出寂寞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