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心病

离开了母校,离开了新都。我将车子的窗户降得很低,用充满凉意的夜风,给自己已经找到宁静的心灵以更多的清醒。我感到自己似乎离开纯净的世界,和纯净的心情,已经太久太久。这世上原本还有很多很多美丽纯洁的地方,等待着善意的眼睛和敏感的心灵去发现。如果从前我悲观失落地认为,这世上只剩下了“月光之城”那仅仅的一方净土,恐怕是我自己,把自己的境界限制得过分小了。

回到舞蹈教室已经将近午夜,空****的仓库空间里只充盈着我一个人的声音。于是我所有的动作在回音中,都显得那样清晰,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撞击感,仿佛空气中飘**着一张隐形的琴,它的琴弦由那忧伤树上的一根根烦恼丝编制而成,轻轻拨动,响起的全是寂寞之音。

这寂寞的背景音里,那四三拍节奏的《思恋》,就仿佛绕梁不绝,分秒不停地在我的脑海中回响……我躺倒在小木**,眼睛一闭,只一叹气,便断了电般地沉沉入睡。

……

“悉索……悉索……”

半梦半醒之间,好像有脚步声渐渐走近,又好像不是。

“吱……”

大门掀动的声音。

我起身向教室大门看去,一个修长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既美丽又不真实。她纤若葱根般的四肢在斜斜的月光照射下,拉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影子落在地面上,延伸到了我的脚底。

“林裳?”我试探着呼唤,我越来越肯定,那影子就是她!

可她不说话,亦不动弹分毫,就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让我不知她究竟何意。

“林裳!是你吗?”我踢啦着鞋子站起,踩着她的影子向门口跑去。可林裳非但不向我靠近,反而很快地向后,像是逃离般匆匆离去。

“林裳!”我一边呼唤、一边猛踩着地面,恨不得腾空飞起,去抓林裳那我怎样也抓不到的身影。

蓦地,我察觉到一些不对劲……我明明一直向前奔跑,并没有转折方向,可在我的眼中,林裳她那不断倒退的影子,却在沿着一道弧线明显的轨迹移动,也就是说……我一直在跟着她打转!

然而我回过头去,哪里还有舞蹈教室的仓库?哪里还有熟悉的残墙青瓦?我低头看去,却更是毛骨悚然,我的脚下哪里还是地面啊!我分明是,分明是踩着空气,整个身体都悬浮在半空中!

林裳的身影悬浮在我上方的空间里,我扯着嗓子猛烈呼喊,却连自己的声音都完全无法听见。我疯了一样地扑腾着自己的身体四肢,可在空中无法借力,我非但没能向林裳移动半寸,反而……反而开始感到一阵猛烈的失重!我开始向着地面急速下坠,仅仅几秒钟,舞蹈教室门外,那坚硬的水泥通道迎面而来,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

伴随着悉悉索索的怪音,我终于被几乎断骨的疼痛从梦中惊醒……我做梦了吗?我应该是在梦中坠落时,挣动了现实中自己的身体,以至于一个巴掌,一个脚背,全都砸在了床边那粗糙不平的墙面上。

这个梦……它太过真实了,以至于我起身良久,竟还沉浸在那坠落的最后一个镜头中无法回过神来……久久,我只觉脊背阴冷,伸手抹去,入掌一片潮湿冰凉。

“悉悉索索”的声音又一次发生在近在耳边之处,再一次听到这梦里听到的动静,惊得我险些又一次失去控制……但听得一阵,我终于恍然,一颗心落下了地。

房间里漆黑一团,我摸索到拖鞋下床,下意识地扭头向门口看去,那里的大门紧紧闭着。哪里又有林裳的身影站在那里了?

打开顶灯,两团雪白的影子,同四只亮闪闪的眸子好奇地盯着我,地上狼藉一片,乱七八糟地铺散着被喵妹儿和豆豆两只猫儿扒拉得凌乱无比的杂物。想必,那悉悉索索的声音,便是它们趁我睡熟时玩闹发出的。

我愀然地披一件外套坐回了**,睁大了眼睛,和两只猫儿大眼瞪小眼,大脑一片清醒,半点想要睡觉的心思也都不存在了。

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和,于是耳膜中的躁动声音平息下来。周遭甫一安静,《思恋》的合唱声又开始在脑海中回旋了。

我在旋律中沉沉思考,这个梦难道是我的潜意识在向我暗示着什么吗?为什么我追逐林裳却怎么也无法靠近?以为是直线实际却是绕圈的追逐路线,难道意味着,我为了和林裳在一起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在原地无意义的徒劳徘徊吗?还有坠落!似乎,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梦到有关于坠落的梦境了……难道,坠落,意味的是……如果我不顾一切地和林裳在一起,我就只能得到粉身碎骨、尸骨无存的结局吗?

我很想在此刻点燃一支烟来排解胸中的憋闷,可我对自己的戒烟,做得有些绝了,偌大的屋里,连半个烟头都不复存在!

我的大脑开始变得凌乱,然而当我再度起身,开始收拾地面上的杂物时,仿佛一团毛线杂乱无章地卷在了一起,反复揉搓,而后用力一拉,结成了更加不可解开的死结。地面上,赫然落着我从高予仁家偷出的文件袋。

文件袋原本埋在一个杂物纸箱的最底层,此时纸箱翻倒在地,顶上和侧面落着一道又一道的猫爪抓痕。

视线再次移回文件袋。它已经被咬破,里面的资料被拖拉得散落一地。我伸手一张张地捡拾,手指尖甫一碰到纸面,突然像是纸张着了火一样,令我感到一种从指间直至脑干的烧灼感。

我下意识地缩手在口中轻轻吹着,耳际那《思恋》变得更加响彻苍穹,在这纯净的心灵之声的不断反复中,我隐隐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五音不全的少年,却混在了合唱团当中。身边那天籁般的声场里,仅我一个,只一开口,立时将和声破坏成了一种最为阴冷压抑的音阶组合。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我机械地咽咽口水,看着一地密密麻麻印着英文和数字的A4纸,以及那个烫手山芋般的记账本……我终于意识到,从我做出偷窃这个文件袋的那天开始,其实我,就一直将自己蒙在了一种阴影之中了。

尽管我存着反制高予仁之心、尽管我以行大事应不择手段来劝慰自己、尽管我这样多天以来,并没有因这个文件袋而感到丝毫不适,甚至还堂皇地等着王瑜跟我联络,以这个文件袋和他达成某种交易……但此刻我终于明白,我毕竟、毕竟是做下了罪恶的事情!我并不是情有可原的自保,而是彻彻底底的犯罪!

我犯了罪……我犯了罪,那我和高予仁、和王瑜的种种作为,又有何分别?这样的负罪感,像是从我进入高予仁家那天开始,就深埋种下,今天,土层的深处,它似乎破壳而育了。

我匆匆收拾利落整个房间。但那个归拢完毕的文件袋回到杂物箱里,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从我的心头抹除,它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

一夜无眠。清早时,我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目,抱着尝试的心情拨通了房东艾兴军老爷子的电话,这原本只是我每天一个下意识的习惯动作,因为他和张漾奶奶的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没料到竟然很快接通!

我意外地说话,声音却断续嘶哑:“喂……喂,爷爷?”

“是小陆啊……”老爷子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半分情绪,“你……打电话来,是不是想跟我说,你不想从老屋子里搬走啊?”

“爷爷,这么多天一直联系不到,您和奶奶去了哪里?为什么说走就走啊?”我语速飞快,生怕不小心挂断了老爷子的电话,于是双手下意识地捧着手机,状若守护。

艾兴军老爷子默不作声,只字不提。

许久也未能等到回答,我叹口气道:“爷爷,您有林裳的消息吗?”

老爷子幽幽地说道:“你……你全都知道了?”

“是啊,我全都知道了……爷爷,告诉我,让我离开海青工具厂老屋子的,是秋期,对吧?”

艾兴军在电话里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用力清了清嗓子,说道:“小陆,你就别猜了……爷爷也不想让你走,不过,你还是得搬走,搬得越远越好,最好……最好再也不要回来!”

“您是告诉我,我只能和林裳分手了吗?”

老爷子不答,却又是一阵咳嗽。

“您身体不舒服吗?怎么咳得这么厉害?”

“不要紧,不要紧……陆鸣啊,你是个好孩子,是爷爷奶奶对不住你……这两天你抽时间去老屋子,把你的东西都搬走吧……房门钥匙你不用退还给我们,过一阵子,我会回去把锁芯换掉的……”

几乎同样的话语,从艾兴军老爷子的口中说出,比之从穆雪的口中讲出,仿佛又狠了几倍。我感到一种不舍和眷恋夹杂其中的痛楚的难过,几番想要说话,喉头里卡涩着的,却都是酸楚。我想起了月夜里,林裳手心中躺着的那枚黄铜钥匙……想起了她站在紧闭的门前,忧心地聆听门里,饿得发慌的喵妹儿,那一声又一声,凄惨的喵喵。

我牙关紧锁,从齿缝中挤出声音来:“好……爷爷,我求您一件事,以后,让喵妹儿跟着我,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