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田建宇

在一个高高的位置,好好地看一看这个世界?

高高的位置……高高的位置……在这个无限微妙的时刻,周虎的一席话在我的思维地图中激发出了一重又一重愈发激烈的浪潮。就像承受着洪水的堤坝出现了一道裂缝,这裂缝迅速地延伸、扩张,以无法逆转的态势,蛛网般遍及了整座堤坝。霎时,山崩地裂、洪流遍野,滔滔巨浪蔓延了整个世界。于是,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我拥有着一双翅膀,却为何总在千丝万缕的羁绊中,束手束脚、畏首畏尾?为何我会活成一个小境界的人,目光的着眼始终集中在细枝末节?为什么一直以来我都标榜着一个“重承诺”的招牌,却因举着这个沉重宽大的招牌而累得苟延残喘呢?

那是因为我的境界太低!

境界太低,所以才会整日里身疲心累,却像头围着磨盘打转的驴;境界太低,所以才会关注着一个个繁杂纷乱的细节,却始终把握不到人生的重点;境界太低,所以我才会成为四大痴人里,唯一一个痴迷的对象并非物而是人的人……一个情字,如同自己为自己圈下的牢笼,一颗心,只开了一扇窗,于是这个精彩纷呈的世界,我却只看了一片镜花水月的单调。

周虎只一眼,便知我已然大彻大悟。因为自己的几句话点透了我,他的神情倒显得有些惊喜莫名了。

“师傅,”仅仅过了也许只有五分钟的沉寂,再次开口说话的我,连语气声调似乎都变得不同,我不再被诸如内疚、惭愧、自责等情绪左右。我的意志开始变得坚定,我的眼神开始变得柔和。我镇定地举起酒杯,对周虎诚恳说道,“师傅,谢谢你的提点。”

周虎颇为玩味地想了一想,爽朗地一拍桌子,咧嘴笑道:“到底是有文化的年轻人,一点就透!聪明、机灵啊!”

我摇摇头道:“不是我聪明机灵……对于自我的思考,我已经进行了很久,也因此被折磨了很久。我的领悟就像是一枚深水炸弹,它早就被投掷在了水中、沉到了预定的爆炸深度,却迟迟未能爆炸。我想,是它的触发电流一直搭在了错误的回路中,于是我压抑着、憋屈着,却始终不能够释放。”

周虎点头。

“所以,您给我的点拨,恰好在这炸弹的引信中,激发了一道拨云见日般的光亮。”

周虎仰头饮下杯酒,将杯子砸在桌上,发出一阵颇具气势的哈哈大笑。我亦喝光了酒,嘴角扬起自信的微笑。

……

站在更高的位置看世界,于是我发现,从前的我看待问题的目光,是那样的轻浮短浅,于是我解决问题的手段,也便那样地捉襟见肘。如今仿佛在一个小径的转角轻轻转身,于是宽敞的大道就踩在脚下。

清早,我念着《桃花源记》中“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词句,将车子开到了新都,我那久久牵挂着的大学母校。

每一栋校舍勾起的都是美好的回忆,每一条林荫道印着的都是青春的足迹。年轻的学生们背着双肩包在我的身边擦肩而过,面上带着的是未被世事摧残过的阳光和自信。

我提着一袋水果,里面装着山竹、芒果和香蕉,都是田建宇最爱吃的。

一想到田建宇,我的脑海里立时浮现出一个眼镜厚厚、学识渊博、文质彬彬的形象。他是我大学里一门选修课的老师。那时爱极了音乐的我,学习的专业却是化工,这令我无奈之中,颇有种天不遂人愿的失落。于是一门《现代音乐欣赏》的选修课,在我学习的全部课程中,便像是杂草丛中的一朵鲜花,艳丽、绝美,让人流连忘返。

走进文法学院办公楼,曲里拐弯地寻到田建宇的办公室,虚掩着的门前,我抬起敲门的手,却又回忆起了在《现代音乐欣赏》课上,第一面见到田建宇时,他给我留下的印象。

我的大学,原本就是混的多、学的少,连正课都有人常常翘课,对挂科以毫不在乎的态度,更遑论是选修课了。没有人在意那一分半分的学分,于是选了这门课却又不来,或是来了也只做些旁的事敷衍糊弄的人,比比皆是。于是那天,坐在教室头排的我,身前的是时常推推鼻上架着的眼镜、孜孜不倦悔人不厌的田建宇,身后的是一众集中在教室末排的学生。学生们做其他课程的作业、摆弄手机、交头接耳,或是干脆带了扑克赌起博来。

我敲响了办公室的门,一声熟悉的“请进”让人倍感亲切。

那时的田建宇器宇轩昂地,以一手潇洒漂亮的板书,在双层黑板上写下“现代音乐欣赏”六个大字,转身,面对着稀稀拉拉疏远他而坐着的学生,却像是站在一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他用浑厚带着磁性的声音说道:“亲爱的同学们,欢迎你们,进入最美的音乐世界!在生命的洋面上,我希望,音乐将会是属于你们的,一面最洁白、最光亮的风帆!”

推开办公室大门,田建宇从写着字的桌上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从大脑的储备库里搜索到了有关于我的记忆,厚厚眼镜片后他的眼神,充满了惊喜和兴奋。

那堂课,我是唯一一名认真听讲的学生,于是《现代音乐欣赏》便犹如专为我一人而设的课程。一次又一次课下以后,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讲台上的田建宇,和课桌旁的我。授课的时间早早超过,教室里仅亮着最前排的日光灯,那光亮却仿佛在寒冷的冬季,点燃的一盏炉火。于是我和田建宇的关系,也便超越了师生,更像是在孤独中作伴的益友。

田建宇从办公桌旁站起,急走到门口迎接我。接过我手中的水果袋,他也不客气,扒出芒果来剥了皮便吃,一边鼓动着腮帮子,一边呜呜咽咽说道:“陆鸣啊,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这么久都不来看我,是不是把我忘了?我可告诉你啊,忘了谁也不可以忘了我啊!”

“老田,”老田这个称呼亦表明了我们之间的亲密,在独处之时我是绝不会唤他一声老师的,而他在最初的拒不应承过后,渐渐适应了这个称呼,“最近咋样?合唱团好吗?”

田建宇用沾着芒果果汁的手指推推眼镜,笑着说道:“晚上阶梯教室里排练,想听听吗?不过,午、晚两顿饭,你得请我吃两顿好的。”

“吃啥算是好的?”

“炒饭,加一盘荤菜就成!”

“出息!”

……

“陆鸣,别点啦,你点太多啦,吃不完怎么办?”田建宇扯着我的胳膊,阻拦我在菜单上指指点点的手。

“吃不完倒了!”我笑道,“当年我可立下过誓言,以后挣钱了,请你吃饭,吃一碗倒一碗!”

“看来你现在混得不错!”

我笑笑,轻轻摇头,直言道:“老田,这次过来,我有个主意要和你商量。”

田建宇立时严肃了表情,推推眼镜端坐起身子,大敌当前般问道:“是什么主意?”

“别那么紧张,又不是给你介绍对象,激动个什么劲!”我玩笑说着,有意无意拿田建宇三十五往上走的单身年龄说事。

田建宇脸微微一红:“我可是你的老师,不许跟我没大没小!”

“好好好,不开玩笑,”我收起笑容道,“老田,合唱团最近有没有外出交流的安排?我搞了一个舞蹈班,想带着队伍,跟你们团出去走走,见见世面,开拓开拓眼界。”

田建宇愣了一愣,眨巴着眼睛,叹口气摇头说道:“你们那一届学生毕业以后,学院里以经费紧张为由,再也不给拨款,哪还有机会出去交流啊……”

我又碰了个壁,本能地从口袋掏烟,掏出的却只有沮丧。我沉默了一阵,仰头叹气说道:“怎么事事不遂我心意呢……”

“怎么了?说说。”田建宇关切问道。

我低落地将自己和郭芓荞合作办班的事情告诉了田建宇,叹道:“舞蹈班开起来了、舞蹈队训练出来了,想要扩大经营规模、提升知名度,缺的就是一点儿宣传、一点儿包装。我本想让队伍跟着你的合唱团,到全国各地走走,用一系列记录下来的图片和影像资料,作为舞蹈班的宣传内容,不过……”

田建宇忽然气愤地拍桌子,说:“你们毕业以后,文法学院换的新院长,钱上抠门的很,一毛不拔,我们背地里都叫他‘铁公鸡’呢!”

“钱钱钱,又他妈是钱!”

“可不是,没有钱,歌唱得再好有什么用?一个合唱团唱歌,和一个人的KTV,有什么分别?”

我沉吟良久,告诉自己,既然看问题的视野要超脱、角度要多样,就不能被钱给打倒、被钱给阻挡了思路。为了成事,还未赚钱,先把手头的花个精光,又有什么要紧?舍得舍得,舍不下,又能得到什么?

我的脑子好像突然闪了个光亮,关于“舍得”的突想,让我忽然又有了一种醍醐灌顶般的顿悟感。我隐隐地意识到,一些除了此时所想之外,更多的事情,仿佛得到了重新的思考,和全新的认识。我的心灵在微微颤动,恍若新生。

但此时我和田建宇的话题继续着,我道:“老田,没钱是不?我有啊!”

“你有?”

“对!我有!我给你提供赞助,你向学院申请,带团出去搞活动!”我压低了身子,凑近田建宇,镇定地说道,“条件是,把我的舞蹈班带上……至于活动地点嘛,北上广、港澳台、要不,咱出趟国也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