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游鱼或是游龙

“三儿!”

当我离开李亚军的“比如音乐酒吧”、门帘上的风铃叮叮咚咚地向我奏响离别的绵绵之意时,魏航追到了大门口。他倚着门框、单手将门帘推在一旁,露出了他那张牛魔王般霸道无比、却又写满了阴郁的脸。

他叫住了我,而我用目光询问。他嗫嚅了一阵,难得地说起话来变得结结巴巴。他唏嘘说道:“你整天到晚瞎折腾啥呢……瞧瞧这间酒吧,虽然没有‘残缺’那么热烈的气氛、那么高的知名度,可我觉得也还不错,李亚军这小子虽然不咋懂行,可对音乐、对咱们的乐队还是很尊重的……你要是愿意回乐队来,咱们还可以一起……所以,别走了、别折腾了,成么……三儿,外头的世界寂寞着呢,哪儿有咱弟兄几个聚成堆儿来暖和,是不?”

回乐队?回乐队,多么好的提议、多么好的归宿。然而这些日子里的经历,似乎已经淡漠了我当年对音乐那像是烈日般的**。年轻的时候,理想向量的指向永远笔直朝着深远的前方、朝着遥远的未来。我可以身无分文地抱着吉他在路边弹唱,幻想一个过路的纯情女子可以听出我琴声中暗蕴的深意,而后与我开始一段互为知音式的轰轰烈烈的恋爱;我可以在酩酊大醉时扯开保护着自己胸膛的衣衫,躺倒在地,一个人在冬雨中,单纯地以为自己的热情可以温热整个世界的冰凉;我可以用穿越了半个地球的距离,来追求一份在那时的我看来,庄重到超越生死、纯净到冰清玉洁的爱情,最在失去它时,什么也无法挽回。

一个26岁的人,透过重重迷雾看到18岁的自己,视线穿越过的却是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我从容自若地笑了笑,向魏航问道:“魏航,说句老实话,当年我为了追求文惜,丢下了吉他,丢下了乐队,你们几个,都挺恨我的吧?”

魏航皱着眉头鼓了鼓腮帮子,下意识地抽出烟点燃、深吸。

我抬起手臂、张开左手的五指对着魏航说道:“当年我离开你们的时候,这只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每一根手指指尖的茧,硬得好像连针都扎不进去……我却为了一个女人,丢了这几个按和弦总那么准确的茧……瞧瞧现在这几根手指,光洁如新。我把弹吉他的手指在女人的身上磨平了,可如今,琴技不再了,女人也没留下……”

“恨也让你们恨过了,骂也让你们骂过了……当初离开你们的是我,现在上杆子回来的也是我。你倒是说说,我现在进去,抱着吉他站在舞台上面,我究竟需要鼓起什么样的勇气,才能让我的音符,重新凌驾在你们的节奏之上?”

魏航依旧无言。

我耸耸肩道:“现在不是挺好吗?乐队里没了我,崽崽却比我更善于旋律、吴景泉也是前途无量。离开了残缺,你魏航依旧是魏航……而且,你的架子鼓水平,真的越来越高了,给你点个赞!”

我收起四指,竖起的大拇指却在我和魏航越来越陌生的彼此相视的空间里,颤抖得无法停歇。

终于我在魏航复杂目光的注视中离去。他留不下我的灵魂,像是狂暴的沙漠终留不下风的气息;我亦带不走他的追求,像是再也无法从已然尘埃落定的沙漠中,携走任何一粒沙。

……

走在漫无目的的街上,穿过身边路人一步之遥的擦肩而过,充盈在他们各自脸上,自信的笑容和坚定的目光让我羡慕。像是一颗悬浮在宇宙寂寥空间里的渺小的星际尘埃,羡慕拥有各自轨迹围绕恒星转动的行星。

宿舍四人,如今也就是这样了。魏航蛰伏一隅,在小小县级市的小小酒吧里编织自己的梦想;汪铭苦读博士,登高向上的他,向蜷缩在谷底的兄弟们回头看一眼,变得越来越冷漠了;李含笑从村官摇身一变,进了省厅级部门,却不知这一路,喝空了多少个酒瓶、喝翻了多少次自己。但他们三个,“琴痴”、“学痴”、“酒痴”,毕竟凭着本事吃饭,各得其所。

我呢?

我这个曾经**不羁的“情痴”,如今不光丢掉了爱情,就连自己的乐观、善良,和本心,都快要在这场不由我坐庄的豪赌中,输得片甲不留了。我一直都太高看了自己,或是,一直以来,我都是用看待未来那理想中的自己的目光,来审视今天的自己。

我嘲讽地对自己笑道:“‘情痴’?我看你是‘白痴’才对!”

骂过了自己,却又怜悯起了自己,我问天问地问自己,为什么我总是觉得自己像是在一汪死水里胡乱扑腾的游鱼?徒劳挣扎,却是水洼不断蒸发,连生存的空间都越来越小了?

我没有答案。

……

我没有给郭芓荞带回毫无所获的底气。于是傍晚时分,我约了周虎一起吃饭。席上摆着一桌好菜、两瓶好酒。邀请周虎,我带着赔罪道歉的心情,和一醉方休的念头。

日落时分周虎匆匆赶来,我起身迎接。他的脸色在平静中显得有些阴沉,甚至,我不能够确定这是不是我的错觉,他鬓边根根直立的发茬中,灰白的发丝忽又多了许多。

沉默中饮了三大杯酒。

开场连喝三杯白酒,是新疆的习惯,尽管我腹中隐痛,却也在这三杯酒过后,忘却了病痛,提起了情绪。斟满又一杯酒后,周虎用黝黑的手从筷笼里抽出筷子,捏着筷尖递给我。我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忘记了自己总在吃饭前擦擦筷尖的习惯。

“陆鸣嘛,”周虎浓重的新疆味普通话听起来总是那样浑厚、富有感染力,他的语气沉重,“你啥也不用说了!”

“师傅,”我叫了周虎一声师傅,声调却颤抖得有些卑微了,“不管你肯不肯接受,我还是要对你说声,‘对不起’。”

“啥对不起嘛?”周虎大口吃菜,眼皮也不抬,随口问道。

“时光国货……”

“是嘛,我晓得嘛,时光国货已经终止了给我卖枣子的协议嘛!我的枣子刚刚在和田装了几大车,车子都没开出阿克苏,阿郎死给!说不要就不要了嘛!”

我紧紧咬着嘴唇道:“这其中的原因多少和我有关,我对此负有责任……所以今晚,我……”

“哎,陆鸣,我就不明白了,你也是个男人,是嘛?站着尿尿的男人,是嘛?怎么说起话来,吞吞吐吐、啰啰嗦嗦、没完没了,像个娘们!”周虎冷着脸一通叱责。

我叹口气,将面前杯中酒一口干掉,把酒杯重重顿在桌上,像是将自己当成另一个人般愤慨地骂道:“对,你说的对,我他妈的,活得还真像一个娘们!”

“就是嘛!”周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恶声说着,轻轻端起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饮着酒。

一时间,两人沉默无言,气氛和桌上的菜肴一同冷却着。时间在周虎嘴唇的不断的开开合合中迅速流淌,淌过我心中那洼快要干涸的死水,又卷走了供给我呼吸的氧分。我感到一种泰山压顶般漆黑的沉重感,我这条游鱼就快要在这沉重的窒息中彻底死去了!

可周虎饮完了酒,忽然脸色一变,笑了起来。那感觉有点诡异,像是无人掀动,一张漆黑的幕布却自动揭开,露出了其后灿烂色彩的画幅。他有些畅快地笑道:“哎,你不知道吧?时光国货赔给我的违约金,足够我再买十几车的枣子了,我没赔钱,反而赚了一大笔嘛!”

“真……真的?”

周虎嘿嘿一笑,用筷子敲敲桌面说道:“陆鸣啊,怎么啥事情都往自个身上揽呢?违约是时光国货,又不是你陆鸣……咱师徒俩相处到现在,你对我承诺的,都做得很好嘛!你是个重承诺的人,我晓得嘛!”

“可是……”

“可是啥嘛!你是个堂堂大学生,工作干得不错,刚来厂里时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头,我周虎就很佩服嘛!还有,厂里搞竞赛,我们四个老家伙是帮了你,但首先你得足够聪明、足够勤奋,你拿了第一名,实至名归,可不是我们的功劳!再说,你辅助王瑜重新上位弄得那些事,冷静、果断、狠辣!”周虎总结似的给予我一番评论,最后却倒吸口气,不解地皱着眉头说道:“按说,你是个成大事的苗子,可是你个巴郎子嘛,陆鸣嘛,你咋活得一直很小器呢?像一根阴沟沟里晒不着太阳的葡萄藤子嘛!这到底是为啥嘛?”

是啊!我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我向周虎描述了我那“死水游鱼”的比喻。我问他,我是一条活鱼,却怎么总在一湾死水中游**呢?为什么我的世界不能是溪流、江河、湖泊,甚至是……海洋呢?为什么?是世界束缚了我,还是我对世界关上了门?

周虎想了想道:“别看我人粗糙,说话也粗糙,你师傅我还是过了些桥、走了些路的嘛,看人看事,都比你个巴郎子明白得多!这些年你瞧我在爱羽日化,刺头一个、懒汉一名,为啥公司还肯用我?那是因为,我把自己的定位看得很准!就说枣子的事嘛,本来我也没抱着多大的希望。我是谁嘛?我不是做枣子的大老板、不是物流公司的总经理、不是成都总经销的负责人……我是啥嘛?一个小小的工人,球都不是!人家时光国货能用我,是我的荣幸,不用我,也是情理之中。可是,可是你陆鸣呢?我看你陆鸣是个成大事的人,真的!你嘛,”周虎仰头长叹,用筷子指指天、又指指我面前的盘子,道,“你明明是条可以翱翔九天的龙,却以为自己是条死水里的鱼,你说嘛,究竟是世界把你看得低了,还是……还是你根本没有站在一个高高的位置,去好好地看一眼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