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两场告别

某种意义上说,王瑜摄下的视频,的确是对高予仁最有力的回击。至少对于此刻的我来说,那来自“终难忘”照片集的威慑,那时刻仿佛压在我心上的一块沉重的石板,终于被挪去了。我像是乘坐在一只遭遇台风的热气球里,四面狂风肆虐,我却把握住微妙的平衡,进入了风平浪静的台风眼。我不再因此担心,得以刨开种种繁杂的心情,感到了一种久违了的轻松自在。

我终于可以在平静中控制自己的思维、驾驭自己的选择了。我想去送送艾思彤,这是遵循了本心的决定,至少,此刻的我只想给艾思彤一份干净的友情、一份单纯的挂牵、一份来得晚,不知道还算不算数的真诚。

我挂断了艾思彤的电话,对向梦说道:“姐,陪我去机场好吗?”

“去机场干什么?”

“去机场……再做一件‘错事’。”

“刚才的电话,是艾思彤?”

“嗯,她要回英国读书了。”

“哦,”向梦淡淡地应了一声,说道,“好啊,我陪你去,陪你去机场。”

向梦起身,面庞被云丛中的太阳洒下一片光亮,看向远方的目光显得从容而深邃,就好像她自己也要随着这目光去向那遥不可及的地方。

……

机场大厅,艾思彤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中,将脸庞藏在一幅卡通图案口罩的后面,外加头上扣着一顶时装贝雷帽,整个人有种缺乏保护、很是瑟缩的感觉。让人只一眼看上去,就有种连心脏都要撕碎了般的触痛感。

但她看见了我,先是笑弯了眼睛,踮起脚尖向我扬起手臂。而后看见我身后不远的向梦,眉毛忽又一蹙。向梦瞧出了艾思彤的介怀,用眼神向我示意,而后拉开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一个人悄然走开。

我走近艾思彤。

“为什么见一次面,总要有不相干的人在旁呢?”艾思彤有些幽怨地抱怨着,把脚下不知哪里飘来的一枚行李箱托运条踩来踩去,抬头瞥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叹口气说道,“都不知道说了几次,临行前我们能……算了,飞机都要起飞了,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向梦姐人很好的,你能和我做朋友,也一定能和她做朋友。再说,我这不来送你了嘛……”尽管我内心混乱,但毕竟不想在这个告别的时刻显现出任何不恰当的举动。我歉意地笑着岔开话题,说道:“又是帽子又是口罩,干嘛打扮得像个全副武装的特种兵似的?”

粗心的我却刺中了艾思彤的痛处,她幽怨说道:“过安检的时候要先给安检员身份证、提醒过人家以后,才能把口罩摘下来……不然贸然看到我的样子,要吓坏人家的。”

陆鸣!我在心里暗骂自己,瞧你是多么不长眼色,问出这样可恶的问题来。但我亦知,我并不是真的没心没肺……而是自己心里被阴霾笼罩,却还要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我痛恨这样的自己。

“怎么……你一个人?爸妈没有来送你吗?”

艾思彤气极反笑,指着自己的脸庞,用看不懂的眼神瞧着我道:“昨天艾仲泽是怎么对我的?你又不是没瞧见!我的脸都被他打肿了……哼,我才不要他们来送!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我……我看他是不想要我做他女儿了!”

错上加错,我选择了沉默。许久以后,才小心并诚恳说道:“昨天的事,真的谢谢你……别怪你爸,要怪都怪我吧。”

艾思彤亦是沉默许久,才稍稍平复了情绪,她凑近我,牵起我的衣摆,有些留恋地说道:“我走了……你自己好好的,公司里谁敢为难你、勉强你,就像昨天中午逼着你喝酒那样……你跟我说,我替你做主!”

艾思彤说得凌然,却让我无比感动。我抚了抚忽而有些酸楚上涌的胸膛,淡淡说道:“谢啦,不过,我已经辞职啦。”

艾思彤啊了一声,眉毛凑成了一字,在惊异中愤恨地说道:“为什么?哦……都怪王瑜!都怪我爸!还有……还有文惜她那讨厌的老爸!”

“跟他们没关系的,”我摇头道,“在爱羽日化这三年,其实我过得挺愉快的。是我自己厌倦了,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啦。”

艾思彤幽幽地叹了口气,拉着我衣摆的手不禁攥的更紧:“那你准备做什么啊?是不是要离开成都啦?你……你还回来吗?我们还会再见面吗?”说着,她的眼睛竟然汪汪地想要流下泪来。两只不甚对称的眼睛,一个杏眼,一个丹凤,淌下的泪滴却都晶莹剔透、纤尘不染。

艾思彤对我越是诚挚,我心内里的拷打越是炽痛。重重的自责中,我几乎无法站定,甚至只想转身就走。可另一面我又想到,此时的自己,能给艾思彤的只有诚心诚意的告别,难道连这个告别,我还要拿出一半然后收回去吗?我逼着自己镇定,逼着自己坚强,逼着自己保持着丝毫不动的微笑。然而就在这样的僵立中,我竟忽然想到那沉重的问题,昨夜的KTV中,我究竟有在身不由己的时刻,侵犯了面前的艾思彤?

我希望没有……我也侥幸地想,以王瑜的谨慎,他该不会把事情做绝的……

“我要走了,陆鸣,”艾思彤等不到我回答,于是又一次深深地看了看我,透过口罩发出的声音低沉、悲切,却又有种说不出的优美。她那婉转的声音犹如夜莺低低地唱着,在我的心底久久地回**着,“没有时间了,我真的得走了……”

我重重地深呼吸,然后轻轻地拥抱了艾思彤。这是一个情绪复杂到了极端的拥抱,一抹又一抹的念头像是一根又一根凌乱的线头,在脑海里交织缠绕,织成一张大网,而后胡乱地收作一团,再也不能够解开那些紧绷的死结。

拥抱只持续了短短的几秒钟,也许只因为我根本没有走心。艾思彤低着脑袋,拖着行李箱转身而去,行将接近安检口时,却又忽然转过身来,双手围在口罩之上,向一边等候着的向梦呼喊道:“向梦姐,谢谢你也来送我,至少让我在离开成都的时候,觉得不那么孤单了!”

向梦有些反应不及地抬起胳膊来,挥手致意。而艾思彤早已移开目光,复又向我投来匆匆一瞥,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通道的深处。

艾思彤终于离开了,带着我饱含着愧疚的一丝牵挂,登上了那穿过洲洋的飞机,就要到地球的另一侧,沉浸在属于自己的那份孤独当中了。机场广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尽快登机的提示音,甚至特别呼唤了艾思彤的名字。短短的告别,已经几乎耽搁了她的行程。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就连安检口都不再有人进入,四下里短暂地进入到了一段无人在旁的寂寥。我怅然地想着,为什么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带着这样那样的孤独过活?是这个世界本就这样,还是因为我的存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们……艾思彤的孤独是无人接近、向梦的孤独是内心掩藏、文惜的孤独是身不由己、郭芓荞的孤独是形单影只,就连王瑜也有一份属于他的孤独,那是十几年佩戴面具生活的丧失自我……还有林裳,她的那份孤独,就叫做“遍体鳞伤!”

而我呢?我的孤独又是哪一种?我看得清别人,却看不清自己。

……

许久才回过神来的我却寻不到向梦。我在安检口、休息区、便利店区域绕了几周,却最终在一个旅游公司的店面里寻到了她,而她的手中,竟拿着一张登机牌。

“你在干嘛?”我有些惊异地抽走了她的登机牌,上写着她的名字,目的地是上海,时间……时间竟然就是不久后的傍晚!

我愈发惊愕:“你要去上海!怎么说走就走?”

向梦抢走了登机牌,甩了甩这张生脆的纸片说道:“突然就想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去上海苏杭感受大城市的魅力,去嘉兴周庄体会小镇的安宁,不好吗?”

“可你什么都没有带!”

“带上自己的人、带上自己的心就好了,还需要带什么?”向梦拍拍后背的背包,又拍拍随身的小包道,“何况,我背上了自己的画架、笔纸。况且,我已经卖了房子、卖了车子,卡上有的是钱!”

“什么!”这一重重的惊愕一浪一浪地涌来,我像只被海浪拍翻在岸上的贝壳,竟真的不知所措了。

“从你说要离开爱羽日化的那天开始,我也就萌生了想要离开的想法,并且通过朋友,把房子车子很快地转了出去,”向梦郑重地说道,“吴硕知道我的地址,房子我不敢去住;车子是我前夫跟我离婚时留给我的,以前我将它当做是念想,现在却觉得它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人心的累赘,索性都卖了,忘掉从前,只想以后,一个人无依无靠,倒是洒脱得很!”

轮到了我惊慌无助、眼眶含泪,我几乎在完全重复艾思彤的话:“你……你还回来吗?是短途的旅行,还是长期的离别?我们……我们还会见面吗?”

“这些都重要吗?我现在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了,”向梦耸耸肩膀道,“我们不说彼此珍重的话好吗?好好地陪我坐一会儿、吃顿晚餐,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