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两个人也难负担的沉重

医院急诊室的门外,幽深的走廊里、阴沉的灯光下,一辆担架车发出吱吱嘎嘎的铁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载着受伤严重的患者匆匆推向重症监护。围在担架车旁,是脚步凌乱、哭声凄惨的家属。

林裳坐回长椅,我的身边。她的手掌自然而然地与我搭在扶手上的手掌十指相扣。我们的视线随着担架车的驶来驶往从左向右移动,仿佛一眼万年,看穿了从前,看透了来生。林裳的眉梢眼角带着一种镇定而从容的感觉,仿佛顿悟了的居士,将要遁入空门的前夜,那淡薄了一切的释然。

“陆鸣,”林裳用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柔,将自己的脑袋靠在了我的肩头。长椅扶手在我们的身间显得有些碍事,但林裳浑不在意这点硌人的阻隔,用另一只手紧紧挽住我的臂弯,终于开口又道,“我知道,无论怎样做、怎么说,可能都是错……但是我不愿再欺瞒你了,陆鸣,我更不忍心用谎言回应你爸爸妈妈那些慈爱而充满期望的眼神。”

我的手心抚在了林裳的发丝,用习惯的动作再次嗅了嗅她的发香,忽而发现,似乎我已经没有办法离开这种铭心刻骨的芬芳了,我轻声说道,“一个夜,够么?”

“够了、足够了……”林裳轻叹,“我不想让你保证什么,但还是希望你能够好好保留这个夜里,我跟你说出来的全部。”

我深深点头,道:“我会的,一定会的。”

林裳抬起头来对我轻轻笑了一笑:“其实,让我改变主意、坚定想法的,是你爸妈。他们真的对你很好、很好……说实话,我很羡慕、很嫉妒你有这样爱你、关心你的爸妈……你已经知道我是艾清心,你应该也知道,爱羽日化的老总,艾仲泽……就是我的爸爸了。”

我轻轻点头。

“所以我没有爸爸,我妈妈也从来没给过我像你爸妈给你的那样的爱。她给我的,只是无尽的要求、无尽的指使、无尽的逼迫!”

林裳稍顿,再次开口时,声调已然发生了一些改变,似乎她适才的淡薄只维持了一点点的时间。而这之后,她开始颤抖:“我五岁前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就像妈妈包子铺里蒸笼上腾腾升起的白雾……我只记得,每天早晨,不,是凌晨,妈妈剁肉、切菜、和面、调馅、蒸包……她每天辛苦付出,爸爸却每天以赌博逃避现实。”

“我的外婆身体一直不好,在我五岁那年她生了一场重病,家里原本入不敷出,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妈妈无奈卖掉了包子铺。后来,为了生计,爸爸终于向他那镜花水月的‘理想’低头,带着妈妈带着我,回到了成都他的老家。”

“我知道,”我轻声道,“其实你才是我俩‘月光之城’真正的主人。”

“嗯……”林裳忽然轻笑,仰面看着我,嘴角带着沉浸在幸福回忆中的微笑,说道,“五岁到十岁之间,是我过得最快乐的日子……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豆豆猫,还有家属院里好多好多喜欢我的人……一个每天吃甜点的孩子,给她吃块糖,她并不会感到多少幸福,可如果是个从来没尝过甜味的孩子,对她而言,却是绝对不同的了……”

林裳轻轻闭上眼睛,在我的抚摸中静静地回忆、静静地微笑,时间悄然划过,也许在她的脑海中,那一幕幕快乐的回忆,像是一场悲剧电影中用于产生对比映衬效果的喜剧片段。然而片段结束,林裳的表情突然变了!

她猛然离开我的身体,周身泛起越来越明显的颤抖,像个风寒严重的患者。她的表情说明她在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似是难以判断究竟是否应该对我托出一切。

我不忍她这样痛楚,说道:“不然就不说了吧?”

“不……我可以的,”林裳仰面叹息,很快眼睛开始温润,“十岁那年,外婆突然病重,很重很重。有救,但需要钱,很多很多。”

林裳哽咽,而我替她说道:“我明白……是于娜给了你爸爸……”

“他不是我爸爸!他是我和妈妈的仇人!”林裳突然愤怒,语速很快地说道:“于娜私下里给了艾仲泽一笔钱,可直到外婆手术前,我和妈妈都被他蒙在鼓里,以为这笔钱只是他向朋友借来的。”

“然后,你爸……艾仲泽说出了这笔钱的来历,也说出了于娜和他达成的协议?”

“是的……”林裳落泪,几番泣不成声,“为了这笔钱,他必须和妈妈离婚!”

我重重叹气:“事实上,你的外婆生病,反而给了他一个契机,终于让他达成了想要跟于娜结婚的目的……那以后,你和妈妈就回杭州了,是吗?”

“不是的……妈妈这辈子最悲哀的,就是爱上了艾仲泽。曾经的万人迷的‘赛西施’,为了求艾仲泽,放下了一切自尊,当着爷爷奶奶的面给他下跪,给他磕头……呜呜……只求他念在夫妻一场,给她时间,给她筹钱还债的时间……”

不知觉间,我的掌心已被指尖攥破。我狠狠说道:“这些事发生的时候,你都在场,亲眼目睹了是吗?”

“呵呵……他们把我关在卧室里,可我虽然看不见,我听得见啊!”林裳万分悲伤说道,“我抱着豆豆,可我的胸口空落落的,感觉心都被掏走了……艾仲泽并不是铁石心肠,他对妈妈终究是有感情的。所以,在爸爸犹豫不决的时刻,于娜的家人……”

林裳的表情由悲伤转为憎恶,嫉恶如仇说道:“于娜的家人找到远在杭州的外婆,把全部的事实告诉了她,要求她以长辈的身份,逼妈妈和艾仲泽离婚!外婆……她以死相逼,终于让妈妈离了婚、带着我回到了杭州。”

听到这里,我只觉惊心动魄、情绪凌乱,于娜令人生惧的面孔仿佛魔鬼般,就连那心思纯净的艾思彤,此刻也令我觉得恶如鬼怪!林裳就在我的面前,可我却仿佛石化了般,连个安慰的拥抱都没办法给予。于是,仿佛在冷雨夜中浑身湿透,又跌进了冰碴满布的冷湖,我终于接受了更加残忍的事实:林裳的外婆召回女儿和外孙女后不久,留下了“我不要仇人救命”的血书,和清晨时分早已冰凉僵硬的尸体。

此时,重症监护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嚎啕大哭,这呼啸的撕心的声浪很快打破了整条走廊的沉寂。不多时,刚刚推进的担架车复又被推出。依旧幽深的走廊里、依旧阴沉的灯光下,依旧吱吱嘎嘎的铁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依旧脚步凌乱、哭声凄惨的家属,唯一不同的是,担架车上惨白的被单,已从头到脚,覆盖了其中一动不动的身子。

……

无法承受医院里千钧般沉重的气氛,我搀扶着纸片一样的林裳缓缓离开,寻了间彻夜经营的小茶馆,试图用一杯暖心的茶,洗涤林裳心海之上的重重寒冰,只是杯水车薪,犹如无助。

“外婆去世整一年,外公也因伤心过度不幸。以后的日子,就是我和妈妈相依为命,但于我而言,炼狱一般的日子……我曾经跟你说过,陆鸣,”林裳手捧着温热的茶杯,和我几乎面贴面地坐在小小的桌上,唯一映照我们脸庞的,是一盏小小的烛火,烛火中的林裳是那样的娇艳、同时又是那样的楚楚可怜,“我手腕上的伤疤是被烧热的炒锅边缘烫伤的、小腿迎面骨侧方的凹陷是翻倒木箱的尖角砸出来的、锁骨是争抢生意时被坏小子们打断的……而这些,都只是我和妈妈忍辱负重、辛苦经营小商铺的缩影罢了,妈妈所经历的辛酸苦辣,又比我多得太多了……这些,只因为妈妈在外公外婆去世后,立下毒誓,此生此世,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比于娜家族的化工厂更大的事业!做一个,比于娜更富有的女人!”

“她做到了……你们的时光国货……”

“是的,时光国货……”林裳轻轻叹息,忽而微微一笑道,“我一点也不像个千家连锁大型商业公司的总经理,对吧?因为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真的不喜欢……”

“所以,你重回成都,是为了……”

“是为了复仇!”林裳眼睛紧闭,复仇二字说得淡如清水,“时光国货和爱羽日化达成深度合作以后,或是买卖股份、或是超前经营、最理想的目标是:两间公司改组合并,由我们时光国货控股,然后……我和妈妈,会在艾仲泽于娜全家最志得意满的时刻,给他们一个,最不可思议的结局!”

意外地,我并没有因复仇的计划而感到凌然,我很镇定、我很同情,甚至,我对这个复仇计划充满了敬意,充满了怜悯。我想了一想道:“你和艾仲泽见面也不少次了,他竟然没有认出你来?”

“哈哈哈……”林裳冷笑,“我曾经也很担心这一点,虽然十六年过去了,现在的我和十岁的我还是有许多相像之处,但他艾仲泽竟然真的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我就是他的亲生女儿艾清心……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他艾仲泽这十六年过得逍遥自在,早把我们母女抛在了脑后,何况,他做梦也想不到,曾经他那卖包子的又穷又土的老婆女儿,竟然是他一心求合作发展的时光国货的董事长和总经理!呵呵,我并不觉得不可思议,我只觉得,这是世上最最最讽刺的事情!”

“十六年……你和妈妈白手起家,竟然做成了这般大的企业……”

“觉得不可置信是吗?陆鸣,”林裳坐直了自己的腰肢,仰面深深呼吸了几次,复又看向我的时候,目光里充满了阴冷的气息,“这不是童话,更不是小说……一对孤儿寡母,十六年?呵呵,如果只靠自己的努力,恐怕二十六、三十六年,也未必成事……我的妈妈为了复仇,付出了太多的东西才得到一些人的帮助,而这些对你我并不重要,我也不想再提……除了有人相助,爱羽日化里如果没有一个内应、一个自己人,一切同样都是白扯……”

“而那个内应,你知道的,他就是王瑜,”林裳忽而像是翎毛竖起的凤凰般,拿出了自己作为时光国货总经理的气势,用几根手指敲打着桌面,抿着嘴唇俯视着我,道,“你不是一直很好奇、也很纠结我和王瑜的关系吗?今天我就告诉你……王瑜,本名武同,他是我的亲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