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扑火的飞蛾

如果可以恨,我愿意把全部的恨意,都集中给希腊神话中被宙斯创造的,那个名为潘多拉的女人身上。是她,打开了那装满灾祸和烦扰的潘多拉魔盒。于是这被神嫉恨的世上,便有了“心痛”这种折磨着芸芸众生的糟糕感觉。

我的心痛仿佛一道陈旧得脱落了墙皮、崩塌了棱角的墙壁。我的各种纷杂的情绪,就像经年累月,在心痛的墙面上,被各种脾气性格的流浪者,涂上的一层又一层画风迥异、色彩纷乱的涂鸦。于是我无法辨别这片彼此重叠、相互融合的色块,究竟出自谁手。我只感到,这样一片混乱到甚至有些肮脏的图案,只令我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厌倦和抵触。

我围着林裳的大切诺基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子,右手的手心徒劳而神经质地敲遍了她的每一块车窗,我的口中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地不住叫着林裳的名字。林裳却像一只受惊了的小猫,窝在床底角落,越是呼唤,她越瑟缩。

我没有忘记,大切诺基,是林裳买来寻找安全感的。而此时,她却将我排除了在了安全感之外……我无力地靠着车身坐倒在地,摸出烟盒,抽出仅剩下的两支,用风中摇曳几乎熄灭的火光,没精打采地点燃了它们。

手机响起,郭芓荞关切说道:“陆鸣,你现在在哪里?你们的车子开得太快了,我们跟丢了。”

我连着吞吐了几口烟,这才无力说道:“干嘛跟着我?都不要命了吗?”

“既然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那样不顾一切?”

我无言沉默。但由背后传来的,来自大切诺基阴凉而坚硬的触觉,给了我一丝丝的安定感。我知道,这就是我不顾一切想要守护的。

“你们还在追逐吗?”郭芓荞又问。

我摇头苦笑。又一架满载归客的大型空客呼啸着从头顶正上方掠过,消失在视野中、大切诺基车架的后方。于是我仰着脑袋,呈颠倒姿态,又一次看向了林裳的车窗。它却依然像是无人的舞台上紧紧闭合的幕布。

我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淡淡地对着电话说道:“我们已经停车了,在牧华路,机场跑道的尽头……”

……

驶近停下的出租车上,依次跳下了郭芓荞、吴景泉、艾思彤,以及脸拉得比鞋拔子还长的魏航。

四人并肩向我走来。魏航却最先停下,他万分鄙夷地看了看我,轻蔑地摇头,独自停在路边抽起了烟。而后停下的是吴景泉,他带着抱歉的目光看看我,又用畏惧的神色看看身后的魏航,最终犹犹豫豫地迈了几个小步,停了下来。郭芓荞原本想要走到我的身边,却被脚步坚决的艾思彤拉下了半个身位,她凝视着径直向我靠近的艾思彤,一些复杂的神色在她的脸上游移,步履渐缓。

艾思彤没有戴她的大太阳镜,而是将它紧紧地握在手心里。却不知为何太阳镜的其中的一只眼镜腿,被狠厉地折断,露出着塑料断口处十分尖利的锐角。

艾思彤走到我的身边,先是用一个决斗武士出手作最后一击前的气势磅礴的怒意,目不转睛地直视林裳的大切诺基。而后轻轻蹲下,像是捡起擂台上一条软趴趴的毛巾,摇了摇我的肩膀,颤声问道:“都解释清楚了没有?”

艾思彤着实不好看,但此时流露出真切关怀的她,看上去却是那样的认真、那样的坚毅。她得不到我的回答,又一次摇了摇我的肩膀,我只抬头和她的目光交汇,却依旧无言以对。

艾思彤的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脸上泛起的一股热潮像是一瞬间烧滚了的开水,猛地掀起了热浪。她突然跳起,将太阳镜摔在地下,啪啪啪地拍打着林裳的车窗,嗓音撕裂地吼道:“林裳!你凭什么要这样高高在上!为什么不给陆鸣一个解释的机会!”

林裳和她的大切诺基依旧静如**冢。

艾思彤得不到林裳的回应,怒火攻心,猛地对着钢筋铁骨的车身一阵疯狂的拳打脚踢,并且竭力嘶声地喊道:“你下来!你下来!你为什么不敢下来!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无法给予,陆鸣的爱,你配吗?你配吗!”

“艾思彤!”我无法忍受越发糟糕的混乱,跳起来撕扯住她不住挥舞的胳膊,极度的烦躁像是点燃了深藏在心底深处的炸药库,我轰鸣般地,像是对艾思彤,也像是对林裳,更像是对我自己,用最大的力气吼道,“清者自清!思彤,你做错什么了吗?我又做错什么了吗?何必问为什么!我不想知道答案!我也不需要答案!”

我在大切诺基的正面站定,仰着头深吸口气,不愿让泪水出卖了我的痛楚。脑海中一些很让人难受的经过略影般浮现。出现在我和林裳两个人的“月光之城”里的王瑜,却承受着林裳谎言的保护,而她的欺瞒,一次又一次地刺伤着我……我不禁想,如果不是种种巧合被我碰上,那么是不是这一切,终究不会由她亲自给我一个诚实的解答?

我以为我可以宽宏,我也试着去宽宏,但今夜,我终于深刻地了解了自己,原来,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伟大。

我开始躁动地迅速折返地踱步,然后将两支烟头狠狠地熄灭在左手的手心,在高温烧灼的痛觉中,再次抬头看向艾思彤,指着不远处忧郁地看着我的郭芓荞,喊道:“我和她,郭芓荞,在一起准备共同的事业、我和肇可可在酒吧里喝到吐、我和向梦两个人一起去远方、还有文惜,哪怕是文惜……林裳也从来没有质疑过我和这些女人的关系,她并不是不了解我的为人!那么凭什么,凭什么单单质疑我和你?就是为了我们合唱了一曲《甜蜜蜜》?够了!我真他妈够了!”

艾思彤被我的吼叫镇住,有些担惊失措地悄立原地。她不安地看了我很久,忽然又看向林裳的车窗,猛地红了鼻子,一寸寸地抬起胳膊,护住了自己的脸庞。

她像是从失落走向绝望,步步维艰地走向车窗,将脸贴近朦胧在昏暗当中的林裳,又一寸寸地移开遮挡了脸庞的双手,不无凄惨地哭道:“林裳,我拜托你,请你睁大眼睛看看,看看我的脸……你觉得……你觉得陆鸣,会喜欢我吗?我没见过他所说的肇可可,可是郭芓荞、向梦、文惜,她们三个,哪个不是万中无一的漂亮女人?那样漂亮的几个女人,你都信任陆鸣和她们的关系,那么我,你难道不觉得,长得像我这样的女孩,如果跟‘爱情’扯上半点关系,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吗?而你呢?你是那么的美,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美……你像一棵参天的大树,我是一株长不大的小草,既然是这样,你……”艾思彤的呜咽突然连贯成为更加凄惨的悲鸣,“你,你至于因为我和陆鸣的一首歌,就把你们最珍贵的爱情,贬低地一文不值吗?是我……是我的错,我不该……我不该在七夕节的前夜找陆鸣,尽管……我们只是最友好的朋友……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

“思彤……”艾思彤的话语令我刀割般心痛。对于艾思彤而言,林裳的存在是影响了她家庭幸福的一种间接关系,她也许多次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林裳的排斥,可她却为了澄清我身上本不存在的污点,不惜暴露着最自卑的缺点,直面着在相貌这一点上跟她天壤之别的林裳。仿佛一无所有的羸弱士兵,用自己血肉之躯,面对了一台武装到了骨骼的**。她站在林裳的窗前,好似林裳一旦降下车窗露出她的美貌,她立时就会挫败得像是被**碾成了肉泥的徒手士兵!

走近的郭芓荞早已泪流满面,她拉着艾思彤的身子,带她缓缓离开了林裳的车子,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她。

“究竟我们之间的症结在哪里?在哪里?”我将双臂按在大切诺基的引擎盖上,看着驾驶室里模糊的身影,手指着天上的一轮圆月,冷笑道:“也许我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七夕节,骗人的鬼笑话……你是天上的织女,我是地上的牛郎,可是这天上地下,真的有一座鹊桥吗?请问,鹊桥在哪里?”

……

我像是扑火的飞蛾,不顾性命地追寻着林裳的踪影。追到了她的是我,最终丢下了她的,也是我。我终于带着几个各怀心事的朋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林裳和她的大切诺基。

万钧之重的一架架飞机逐次降落,像是一颗颗明亮的流星,带着各自的疲惫和绝望,在机场跑道上渐渐止歇了飘飞的心绪,化为一团团冰凉的钢铁。一切归于平静和寂然,仿佛我正渐渐**去的心。

临窗坐在回彭州的出租车后排,我掏出手机,拨打了《夜光》广播节目的热线电话。

“亲爱的朋友,您是今晚最后一位打进电话的听众。这个世界早已步入午夜,你却和我一样,无法投入晚安的怀抱。辛苦,朋友。”

我凄然一笑,道:“我想听《夜夜夜夜》,可是,我并没有故事想要讲,这样,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