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好自为之

我的心情仿佛一张死神手中被寸寸撕碎的死亡名单,在肖邦的那些最强烈的钢琴曲音符奏响的背景音中,纷飞雨幕、页页湿透、碾作尘泥。相较于心碎裂的疼痛,被酒液刺伤的激烈的食管疼痛,反倒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我狠狠擦去嘴角淌出的血迹,跌跌撞撞地想要离开卡座,晕眩得难以站立的我,只想找到一个安静无人的角落,而后重新打电话给林裳。我需要的,也许并不是解释或是掩饰、并不是宣泄和质疑。我需要的,是风筝对线的依赖、是火车对铁轨的不弃,是落水之人对救生圈的指望……是我全部希望的支撑!

然而我已经无法支撑自己像一艘漏底沉船的身躯,向着深海般幽暗的地面坠落。如果不是艾思彤眼疾手快,我已然撞击在坚硬的木质地板上**的钢钉上了。

艾思彤急得神色慌乱。显然这个养尊处优的小公主,在这样的情况下失去了自己全部的打算,她只是用自己纤弱的身子,努力将我撑住,一边沉重地喘息,一边问道:“陆鸣……怎么办?怎么办?”

我单手按在桌面上努力平稳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堪堪回了些神,说道:“我没事,让我离开……”

艾思彤有些不放心地松开了手,我正要转身,却几乎是迎面撞上不知何时端着吉他,带着一盏追光灯耀目的光圈,走近我和艾思彤的吴景泉。他扫动着一些听不真切的情歌调子,脸上带着婚礼司仪般仪式化的微笑,不知是何用意地看着我,看着艾思彤。

而舞台上灯光昏暗,乐队成员全部隐在了昏黑之中。显然,这是吴景泉单独表演的时刻。

吴景泉在我身前站定,一边小幅度地摇摆着身子,一边手指快速翻飞,华丽地弹了个经过编曲的前奏。崽崽在旁,举着一支麦克风,递在吴景泉的嘴边。只听他一边弹琴,一边感激说道:“今晚,是我第一次在舞台上表演,非常感谢在座各位的捧场,谢谢你们的鼓励和支持!也衷心感谢魏航哥和我们的乐队,给我最宽容的理解和帮助。这支曲子,我想献给今天我最感谢的一个人,以及他身边这位美丽的女孩。”

《甜蜜蜜》那熟悉的旋律奏响时,我恍惚间觉得吴景泉一定是误会了我和艾思彤的关系,也或许他并没有误会,夜店酒吧这种场合,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调节着气氛、渲染着情调,无非是一场逢场作戏的表演而已。

此时全场掌声雷动,口哨声蜂鸣,一阵又一阵怂恿的掌声越来越响亮。酒客们总是这样,让他们当众为自己的女友唱支情歌,他们或因独面众人而紧张地拒绝,或因自己五音不全而自卑地婉谢,但每当身旁他人面临此境,又咋呼地像是看到主队打进精彩进球的球迷,声嘶力竭、蹦跳欢闹。仿佛情窦初开又不敢张扬自己感情的初中生们,揭穿了一对男女同学的地下恋情般。

尽管我已经近邻崩溃边缘,但我是过来人,我知道这样的表演,对于吴景泉这样的新人非同凡响的意义。况且前奏已然奏完,如果此时拒绝,尴尬的冷场会令首次当众表演的他下不了台,这是和我帮助吴景泉的初衷完全相悖离的。

我已然没有了时间和机会去解释什么。

我努力提起右手,扶着崽崽递来的麦克风。吴景泉用点头示意节拍,最后一个小节的前奏奏完,猛一抬头……伴随着他节奏欢快的伴奏,我终于深吸口气,尽量控制了声调的平稳唱道: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这是几句我唱得最不走心的、情绪和演绎最不融合的歌词。尽管是这样,还是引来了周围酒客们的一片欢呼。他们在乎的不是歌唱的好坏,他们要的,就是借以下酒的娱乐项目。

一个段落唱完,崽崽向我眨眼一笑,又将麦克风递向艾思彤。

我看向她,她的双目却早已躲藏在她那硕大的太阳镜之后。毕竟,她不能、我也不忍,一盏刺目耀眼的用来展现人物特写的追光灯,曝光她那绝不可能令人平静接受的容貌。

但她的神色还算镇定,尽管看不到,但还能感觉得出,她的目光正灼灼地看向我,她开口唱道: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第一次听到艾思彤唱歌,我后知后觉地在全场忽然鸦雀无声之后,才意识到,这姑娘的歌喉竟然如此纯净动听!凌驾在乐曲之上,仿佛浮云笼罩大地般的音色,极富有穿透力地响穷天境云霄……邓丽君重生这般的形容有些浮夸了,但我竟然真的在某个花火闪过的一瞬间,感到那个温婉柔美、不可磨灭的华人歌唱家,似乎就在我的身前。

引起共鸣地,我下意识地控制了自己的气息和声线,试图用最精心的演绎,来衬托艾思彤的歌声,于是我字字小心、声声在意,硬是在最不稳定的状态下,和艾思彤共同唱完了这支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

一曲毕,吴景泉如醉如幻、崽崽彻底惊呆,全场酒客,足足沉寂了半分钟,才有人想起鼓掌,顿时,雷动的掌声如万鼓齐鸣、尖锐的口哨像万鸟齐啁。追光灯熄灭,炫彩的幻灯以我和艾思彤为中心,松动的发条般射下一圈圈逐渐扩展的光的彩带,便像是以我和艾思彤为花蕊,突然绽开了一朵艳丽无比的花。

艾思彤嘴角轻扬,她的双臂在不自觉地一寸寸抬起,我感到,似乎她本能地想要,在释放和瑟缩的不住纠缠中,勇敢地拥抱我。

然而,她的视线忽然从我的脸上移至肩边,越过了我,看向我的身后。我下意识地回转,在那飘**的,扩展到边缘的幻灯彩带的边缘,夜店的大门入口处,两个美得不似身处人间的女子像是从梦境中走入现实。

那两个女子,一个是素妆汉服打扮,却以手捂唇的郭芓荞,而另一个稍稍在其身后,身穿华丽露肩礼服、捧着一只燃着蜡烛的精美的心形奶油蛋糕、比郭芓荞更美三分、却仿佛在虐杀主题的暴力美感电影中无辜的女主角,那被彻底震惊的林裳。

在这一瞬间,我仿佛经历了最短暂,又最漫长的一段空白,短暂得像是烟花的燃放和熄灭,漫长得像是天荒地老、沧海桑田。

林裳手捧的心形蛋糕上,落着奶油制成的鹊桥,鹊桥之上立着的,不用细看,也知是那一年方能见面一次的牛郎织女。恰在此时,酒客们的手机整点报时的鸣响,仿佛是一种特别的合唱。在这唱音中,林裳的目光闪烁、神情骤变,那个代表她浓浓爱意的蛋糕,啪嗒一声从她手中跌落,支离破碎地扣在了地面。

时钟的秒针已然越过零点,七夕节如约到来了,而鹊桥崩塌、牛郎织女还未牵手,便跌进了万劫不复的银河深渊。

……

我发了狂,从艾思彤包里夺走奔驰车钥匙,驾着车急追已然开着大切诺基迅速离去的林裳。奔驰跑车的油门被踩到底,澎湃的推背感犹如发射的载人火箭,让我承受着超重的载荷。可饶是如此,我距离林裳的大切诺基却越来越远。

在这飞逝的时间里飞驰的速度,让我无暇捋清适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远远跟着林裳的大切诺基,我惊愕于自己的跑车竟然追不上SUV的速度,林裳,究竟是在多么疯狂地加速?

我不要命般一边追随着她的车灯上了成彭高速,一边掏出电话,看一眼路况,看一眼手机屏幕,拨打林裳的号码……

她挂断电话,我反复再打,全被挂断。

我不敢再打电话,频繁超车时,在车与车之间被挤压的空气发出的令人心惊胆战的声音令我越发不安,我怕林裳因为电话的干扰而失去对车子的控制。而堪堪迫近大切诺基的我,此时的车速,已经是160公里了……我既不敢贴得太紧,那样会逼得林裳更加疯狂地加速,却又不敢离的太远,因为那样会稍纵即逝地失去林裳的踪迹。

在激进和放弃之间摇摆不定之际,我的电话响起。

“林裳,减速!”

“陆鸣,我是芓荞。”却原来是郭芓荞的来电,她粗重地呼吸着,喊道:“你开慢点,慢点!你们两个,都不要命了吗?夜店停车场的栏杆,都被林裳撞碎了!”

我的心跳和呼吸都已经紊乱,无法拿捏电话,于是按下免提扔开电话,阴沉地问道:“你们怎么会……”

“陆鸣,”郭芓荞的声音仿佛末日的审判之音,她重重地问道,“那个女孩,她是谁?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没有工夫跟你解释!”

“我真的没有想到,林裳想要给你的惊喜,就这样情节大反转,变成了你给她的大、大、特大惊喜!”

“别说了!”我吼着,脚下狂踩油门,手中的方向盘就像是赛车游戏里的虚拟,但不同的是,我不能够允许发生哪怕一次,游戏中那样的剐蹭和碰撞,“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好!我姑且相信你,”郭芓荞稍顿说道,“但我要告诉你,今天林裳早早让我在家百利DIY蛋糕房预定了位置。匆匆赶来的她从二十一点钟开始,一边央求着店员,一次次推迟打烊的时间,一边亲手为你制作了那个想要与你分享的蛋糕……呵呵,我不想打扰你们的情人节,可她说,你一定在是夜店里和魏航他们玩,她不只是自私地想和你单独相聚,她更想,和你的朋友们在一起……”

我在沉默中频繁摇头,食道中隐隐的痛觉渐渐密集,连为一体,持续地折磨着我的痛觉神经,我似乎又吐血了……

“不说了,你那个女孩正在疯狂地用身体拦出租车……连魏航都快要拦不住她了,”郭芓荞深深叹气,有气无力地说道,“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很欢乐吗?祈求上帝,让大家都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