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孤独

今夜的天空阴沉,感觉像是熟睡中的人,脑袋上被蒙了厚厚的棉被。陡然间雷声轰隆,我却不知,那是某个远方乌云中的电闪,还是我心中最黑暗角落里发出的警示音。

林裳的目光坚定却很柔和,她凝望着我,并没有斥责或询问的意味。她的神情,好像就是问了句“明天早晨吃什么?”之类不痛不痒的问题而已。而我的反应,却仿佛面对事关生死的抉择般,充满了对于选择的恐惧。但我知道,林裳既然如此问了,她便已经知道、早早就已经知道,那个令她洗了个油漆澡、剪去了漆黑秀发的始作俑者,便是我这个道貌岸然的混蛋了。

霎时间,做了错事而自省的内疚,和隐瞒真相被揭穿的羞愧,像是一只蚁后钻进我的心房里产下的,正在孕育孵化出密密麻麻小虫的无数个蚁蛋,雨后春村般应接不暇地到处乱爬。

林裳紧紧盯着我瞧了许久,微微地叹息一声,伸出手来帮我捏去几块T恤上沾着的枯叶碎片,问道:“能告诉我,那件事的原因吗?”

“我……”我只说了个“我”字,便说不下去了,仿佛如鲠在喉,却吐不出口。

我扭头,沉默了,林裳也低头,不语了。时间就这样在骇人的沉寂中推进了几分钟。终于,林裳开口说道:“有的事,真要全盘托出,其实是很为难的,对吧?”

我再次看向她的眼睛,却无法拿出一丁点的气力,告诉她全部事实的所有经过……倒油漆是因为高予仁的要挟,要挟是因为我落了把柄在他的手中,可是把柄是什么?我应该告诉林裳,那是我和文惜深入接触的床照吗?

这个世界真他妈的讽刺!

我咬咬牙,叹口气道:“对不起,我不能说。”

“不能说,”林裳很快道:“所以,你应该能够体会到我的心情。”

我只能点头,悲哀地承认,夹杂在我和林裳之间的,绝对不是属于普通男女朋友那样,简单的小秘密、善意的小谎言。她有她的难言之隐,我又何尝不是。既然带着“难言”的限定,那些事便可能永远成了对方看不透的“挪威的森林”,那里湖面总是澄清,那里空气充满宁静,雪白明月照着大地,却藏着各自最深处的秘密……

林裳又问:“爱人之间,有各自隐秘的空间更好呢?还是互相完全透明更好呢?我不知道……你知道吗?陆鸣。”

我的脑海里真的翻覆起了小说《挪威的森林》里种种凄美卓绝的场景,许久,我怆然说道:“若说将人性剖析最准确的,我觉得会是村上春树。贯穿他的作品中,那个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的主题,便是孤独。”

“嗯,你说的对,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或多或少。”

“而两种碰撞到了一起的孤独,也许并不会因肉体的贴近而彼此湮灭消除,而是,”我重新点燃了烟,试图将体内的阴毒,用烟雾全部带走,却悲哀地发现,烟雾本身的毒性,又在渐渐地贯彻脏腑……又道,“而是,两种孤独各自产生了自我保护的驱壳,像是长期疲劳的肌肉韧带发生了的钙化,疼痛更加难以消退、痊愈……由此,两个人只有承受着各自的孤独才能相伴前行,否则,便只有分道扬镳。”

林裳竟打了个响指,道:“我们为什么会彼此相爱?就是因为我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孤独’!并且……我们都很喜欢享受孤独!你知道吗?其实我并不觉得自己曾经每晚没有着落、开着车在午夜的街头独行是一件很伤感的事。虽然我听那些让人心如刀割的音乐,虽然我不顾自身安全地随处歇息……但我,我还是很痴迷于那些自由自在地和自己相处的时间……”

我渐渐露出笑容,道:“是啊,其实,我在大连的时候,偷偷地翻看了你的行车记录仪……”

林裳想了一想,也笑道:“看来心思不管有多细密,做过的事,终究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那个晚上,与其说是不愿意在大连多待,不如说,我像是一块曾经被一分为二的磁铁,感受到了另一半对我的吸引和召唤……我只想早点和你一起,一起享受只有我们才读得懂的孤独。”

“呸……那时候,你又不爱我、不喜欢我……”

我微笑:“不是不爱,是不敢去爱。”

“这么说,我爱上你,比你爱上我要早得多了!我好吃亏哦……”林裳理了理飘飘纷飞的短发,道:“你知道吗?我们一起给‘海青工具厂’起名叫做‘月光之城’的那个晚上,我完成了从喜欢你到爱你的转变。”

“为什么是那个晚上?”

“因为你颓废着抽烟的样子,还蛮帅的!”

“好好说话!”

“呵呵,”林裳笑,笑着笑着忽然面色又开始变得愁苦,颤声道:“你像个没人要的傻瓜,坐在破破烂烂的篮球场里,还带着一只形单影只的小猫……我能感觉到,你就是那个和我一样的人。你能懂……你能懂属于我的,那些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感受……”

我终于拉扯住林裳柔软的手,再次将她抱入怀中。闻着她清新而又带着些许适才做饭时粘上的油烟味道的头发,鼻腔里像是涌进了陈醋,一阵强烈的酸楚过后,我哽咽说道:“对不起……对不起……那件事,我做得太混蛋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谅我……”

林裳同样泣不成声,勉强说道:“陆鸣,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很怕失去你……我们身处的这个阴暗的世界,就像是危险丛生、暗礁遍布的漆黑的海底,我已经很用力地睁大眼睛,可是我根本看不到你的脸。但只要我的手能被你紧紧地牵着,我就能充满安全感,什么也无法让我恐惧。可是,如果你不小心松开了手,让阴冷的洋流把我们分开,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那样,我会在极度的恐惧中葬身海底的……”

“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会松开你的手!永远都不会的!”我很用力地说。

“我希望,这个场景、你的这句话,不会是若干年后,孤独变老的、坐在轮椅中得了痴呆症的我,唯一记得的东西。”

“傻丫头,如果你只记得这些,”我吻着林裳的额头,用嘴角说道,“我会在你的轮椅后面,推着你,重新来到这座南桥,把你所有遗忘的记忆,都找回来!”

林裳抽泣,叹道:“所以,我们之间,不要再谈及什么‘对不起’、‘原谅’好吗?我是你的女人,这辈子都是!陆鸣,请允许我们给予对方一些自我的空间好吗?我相信,我们一定都能处理好自己的事,对吗?”

……

这个夜晚,我和林裳在都江堰住下,磅礴的雷声阵阵中,我在林裳的背后紧紧地抱着她。在她睡得不甚安慰、每每被轰鸣惊吓得浑身战栗之际,我都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夜半雨停,迷迷糊糊刚刚入睡的我忽然被林裳摇醒,我迷蒙地睁开眼睛,窗外投进的月色照着林裳美丽的脸庞,她蹙眉忧愁地说道:“陆鸣,我想喵妹儿了,它一个人在家,很孤独的。”

我呓语般说道:“它?放心,它也很享受孤独的……”

“不行!”林裳干脆从**坐起,点亮了台灯,忽然神采奕奕说道,“我有一个想法哎!”

“嗯……”我随口应着,呼吸里却伴着鼾声。

“哎呀你起来,起来!”林裳硬生生把我拽起,忽然羞红了脸蛋说:“我们……给喵妹儿找个男朋友吧?”

“啥?找个男朋友!”我揉着迷糊的眼睛说。

“对啊!”

我因林裳这突然迸发的灵感而感到好笑,道:“行么……我得先问问房东,毕竟喵妹儿仍然是属于他们的。”

“不!我不许你问!”林裳大声道,“万一他们不允许,我们反而被动了呢……不如,先斩后奏,反正你的房东肯定也都是爱猫的人。再说,他们把房子给你住这么久了,喵妹儿早就算是‘过继给你的小孩’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我不管!你答应不答应?”林裳摇晃我的胳膊,耍起了赖皮。

我禁不住她的纠缠,点头答应道:“要找一只很帅的男猫,才配得上喵妹儿。”

林裳一愣,欢笑着一阵蹦跶,将那床垫的弹簧震得梆梆直响,她跳了一阵,跪在**翻看起了手机。

我问:“看什么呢?”

“同城网站,宠物版面。”

“大半夜的,至于这么着急忙慌么!咱喵妹儿又不愁嫁!”我抽走林裳的手机,塞在了枕头下,道,“明天再看!”

“不……就现在看嘛!”

“现在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现在……我有别的事情要做!”

“什么……”林裳还待再问,却被我一把搂住,嘴唇堵住了嘴唇,按在了枕头上。

林裳的双颊立时飞起了红霞,火红红的热度炙烤着我的脸。而我开始剥她的衣衫,道:“心情好……就要干点让心情更好的事!”

林裳却把双手护在胸前,嘟唇说道:“你先答应我,明天就给喵妹儿找男朋友!”

“行行行!别喵妹儿喵妹儿了,喵妹儿需要男朋友,你不也需要么……”

林裳咯咯娇笑:“那好吧……你答应我了的,不许耍赖!”

……

清晨,紧紧相拥的我和林裳,是被枕头下响动个没完没了的手机给吵醒的。林裳先于我拿起了电话,看了看来电号码,没有立刻接听,而是带着些许歉意的目光看向了我,小心说道:“是王瑜。”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点点头道:“我去给你买早点。”说完立时穿衣、迅速出门。

雨夜过后的都江堰,空气舒爽得像是把我的肺也洗了个干净彻底。我并没有因林裳和王瑜私密的通话而感到不适,而是轻轻松松地舒缓着自己的情绪,迈着轻快的步伐绕着广场行了一圈,而后去小摊买了豆浆油条,外加一袋闻起来很香的叶儿耙,这才返回酒店。

林裳早已梳洗完毕,向我微笑说道:“对不起,陆鸣,我有些事情要去处理。”

“嗯,你忙你的,我没关系的。”

“等我忙完了,下午咱们一起帮喵妹儿物色男朋友哈。”

“好,快点吃早餐,叶儿耙冷了就不好吃了。”

……

我将林裳送到羊犀立交附近,待她下车独自离开后,我从口袋里翻出硌了我屁股一路的窃听器。把玩了一阵,心中寻思,我究竟该把它贴在高予仁的什么地方才好呢?

想着想着,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大切诺基的方向盘上,蓦地,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有些下作的念头……我在纠结的心情中掏出了电话,翻出艾思彤的号码,手指慢慢地贴了上去,却迟迟犹豫不决地无法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