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好不好跟你无关

印象中的王瑜,从未像此时这般挫败过。他像一头为了食物,跟数只鬣狗搏斗,直至伤痕累累、体无完肤的雄狮。它骄傲的狮鬃疲软无力地耷拉了下来,它健硕的肢体缩成了可笑的一团,残花败柳般奄奄一息。

渐渐西斜的太阳,将崖顶上四人的身影拉得越来越长,一支支极短的烟头在王瑜蹲坐的身旁,地面上围城了一个渐现圆形的圈子。他终于抽了足够多的烟,挥手叫我和赵志华走近。抬起那胡子拉碴,像是一个小时之间就苍老了十岁的脸,用满带血丝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看赵志华,道:“陆鸣、志华,对不起,是我失去了理智,我向你们道歉。”

赵志华急道:“王总,您可千万别这么说!”

王瑜不答,站起身来,远望小盆地中,深邃得如同一个海底世界般的化工新厂,道:“我不会就此认输的!希望你们能够对我有信心!也对自己有信心!”说完,大踏步地向山下走去了。赵志华犹豫了一阵,急忙追上王瑜的脚步,叽叽咕咕跟王瑜说了些什么,两人走得太远,却是再难听清一个字。

我嘴里吞吐着烟气,心里琢磨,上一次“油漆事件”中,虽然王瑜被当众打了耳光、被削了常务副总的职位,但化工新厂仍是他一人说了算。因此,他虽受冲击,心理上却没被打击。良好的素质和果敢的反应,几乎让他力挽狂澜于既倒。按照他的计划,境况似乎很快就能扭转乾坤。

但这一次,公司里仅仅派来一个看起来半截身子已经埋进土里的老头来当厂长,王瑜就被打击成了这幅沮丧完蛋的模样,个中原因,我想,只能是王瑜的后台:艾仲泽的根基不稳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背后的人倒了,他一个小小的生产部部长,又如何斗得过以于氏家族为背景的高予仁呢?

他王瑜嘴上说,不会就此认输。但我实在难以想象,他还能怎样反败为胜。

想想心事抽抽烟,不经意地一瞥之间,忽然察觉,原来文惜并没有随着王瑜一同下山,而是靠着棵树干,双臂环抱着双膝,怔怔然地不知发些什么呆。渐低的太阳从树荫的遮蔽中露了出来,将灼热的光亮洒在文惜的侧脸上,因而投了个她的身影,盖住了我的身子。

身处她的阴影中,我竟然忽有一种很别扭的感觉,仿佛明明是身处空气当中、呼吸通畅,却偏偏觉得窒息般的难受。我针扎般地挪开了自己的身子,离开了她身影的范围,将自己暴露在阳光下的沐浴中,方才感到一点点的通透舒心。

文惜忽然开口说话,说了没两个字,却是突然哽住,声音没了,豆大的泪珠却憋出了两颗。

“你想说什么就说,叽叽歪歪的让人很没耐心唉。”话甫一说出口,我立时察觉,自己竟然变得如此阴冷了。我不再像是从前的我,但我觉得,如果自己的心能够硬些,爱造成的伤,会少些;伤带来的痕,会浅些;痕消失的速度,会快些。

文惜止住哭泣,就那样带着泪花冷笑一番,道:“没什么,我只是……作为一个比陌生人更熟悉一点的人,关心一下你而已,不可以吗……陆鸣,你现在好吗?”

“我很好。”

“那就好……好就好……希望你一直能这样好……”

我对文惜没头没脑的言语只是嗤之以鼻,好……好他妈什么好!尽管我和林裳在一起了,尽管我已经从和文惜的分手中走出来了,但不知怎么的,如今却是再难找回,从前和文惜相处时的那种快乐了……那种快乐,真的是不掺杂一丝一毫杂质污垢的纯粹的快乐,就像那些唯美的婚纱摄影照片中,男人和女人面露恬然笑容,十指紧扣,相对侧身躺在阳光如瀑的草坪中,呼吸着彼此的呼吸、念想着彼此的念想……

可是如今,那样透明无暇的快乐,真的消失了……

不!不!它没有消失!它没有!我猛然欣喜地醒觉,在我和林裳的“月光之城”里,我们不还保有那一份最干净的快乐吗?尽管世间的纷扰永远不会止歇、尘世的肮脏永远无法令人回避,但“月光之城”……仿佛那里的时间,走得都比外面要慢许多。

我眯缝起眼睛,在身边情境突然改变的错觉中,开始怀念起那些我在“月光之城”里独自坐着,喝喝啤酒、抽抽烟、想想心事的日子了……而后来,“月光之城”里多了个会吹口琴的绝美女子,于是一个人的情怀,融进了另一个人的心绪,变成了两个人的珍重。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而文惜的声音几乎就在耳边响起,不知何时她竟已来到我的身边,而她的暗影,又一次遮蔽了我和阳光之间的连接,我皱着眉头听她说道:“陆鸣……我很久没有见过你这样笑了,如果林裳,是那个能够让你快乐的女子,我希望,你和她能够心想事成、顺顺利利地结为百年之好……只要你快乐,我就……”

我急站起身,打断她的话:“谢谢,请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快乐不快乐,跟你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知道吗?你跟我说这样的话,真的很不合适,非常不合适!”

文惜的脸色变得阴郁,她还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只是一个劲儿地咬嘴唇,把嘴唇都咬破了皮,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用目光告诉她:无论什么原因,当初你离开我,为的总是想象中各自能够过上的更快乐幸福的日子。你否定了我和你之间的一切,屠杀了我们之间幸福快乐存在的可能,那么如今,请不要用你那精致锋利的刀子,划破我刚刚愈合的心房!更不要来关心我,如今的我究竟开不开心!

山头上,我和文惜各自沉默立着,像是两棵正在生根发芽的树。而燥热整天的天空,终于积蓄起了厚重的云雾,云雾翻着滚地交缠在一起,很快调低了整个世界的亮度。

手机铃声很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我接听了来自保安部长郑峰的电话,也因此得以从与文惜的沉默相对中解脱出来。挂断电话后,我道:“我要下山了,你呢?”

文惜只是摇头。

我抬头看看愈渐浓厚的积雨乌云,想想她是正怀着身孕的,叹了叹气劝道:“走吧,快要下雨了,下了雨后的山路湿滑,不小心会摔跟斗的……”

文惜却依旧摇头。

我冷笑道:“真的会摔跟斗的!”

文惜并不晓得,我已经知道了她怀孕的事。但她在我灼灼目光的注视下,神情明显变了一变,咬了咬牙喊道:“你别管我!”

她那固执的模样令我简直忍不住想上前揍她一耳光!她泛白的脸色和耷拉的发丝,已经让人难以看出这个女人曾经美好的样子了。我有些痛心,痛,有一点点是为了那消逝的爱情,但更多的,也许只是因为看到一朵鲜花的颓败……点点硕大的雨滴开始浸润地面,太阳已经完全躲在了乌云的背后。天色的阴沉,令人心情亦是很快地压抑起来。我仰面,任凭一两点带着土腥气息的雨点砸在脸上,心想,文惜,那些“终难忘”的相片,是我做下的对不起你的事,待这件事得以妥善解决后,我和你,当真是要形同陌路了……

我没再徒劳地劝文惜下山,而只给了她一个决然离去的背影。若非这样,难道我还要背着她下山吗?难道我还要背着她肚子里、属于王瑜却得不到王瑜一丝一毫关心照顾的还未成形的孩子下山吗?

难道我还要像从前那般的优柔寡断、心慈手软吗?不,不会的。结束了,一切早该结束了。

……

回到厂区的时候,大雨已经落了下来。而在郑峰的办公室里,我笑呵呵地跟他嘘寒问暖一阵,彼此上了烟抽着,郑峰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黑色的小纸盒,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道:“兄弟,这是个窃听器,哥哥为了搞到它,费老鼻子劲啦!”

我接过纸盒,轻轻打开。只见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金属外壳的长方体方块,玲珑地躺在盒中,我感叹道:“要不是知道它是个窃听器,我还以为是个特别版的Zippo打火机呢。”

“绝对的硬货!兄弟,外头市场上根本搞不到这玩意,哥哥本来想着多整几样设备,什么针孔摄像头、隔墙扩音器之类,但又寻思,太撇的玩意兄弟用着也没个啥意思,还不如实打实地整个好用的家伙,”郑峰从我手中的纸盒里取出窃听器,道,“你看看这做工,这工艺,不用试机,摸一摸就知道好坏了……这个机子待机一个月,窃听范围半径十五米,自动录音。你买一张电话卡插进去,想听录音的时候,只要拨通电话卡的号码,就能听见了。而且,还可以远程控制录音的播放进度!”

“这么牛逼?”

“就这么牛逼!”郑峰自信满满地说道。

我把玩一阵这小巧玲珑的窃听器,抬眼问郑峰:“这玩意,多少钱啊?”

郑峰一把按在我的肩上,笑道:“说这话,看不起哥哥了吧?咱兄弟,不谈那个!是不是,谈那玩意儿,多伤感情呢!”

“那行、那行,真是麻烦你了郑哥,要不这样,晚上咱哥俩喝点去?”

“不用那么客气啊陆鸣,咱哥俩嘛……”

我拉着郑峰的胳膊笑道:“就是因为不客气,所以才想和哥哥喝顿酒、叙叙家常话嘛!”

“那行,那行!”郑峰和我的口气,简直都同步到了极致。

窃听器落实,反制高予仁的计划得以继续进行。晚上,我一边和郑峰胡吃海塞地喝着啤酒、天花乱坠地吹着牛逼,一边心里琢磨着,该将这个窃听器,放置到高予仁的什么地方才好,而听到有关于他哪方面的事情,才有可能寻到他不为人知的小尾巴呢?

……

请郑峰喝好了酒,我开着周虎的小面包车歪歪扭扭地将他送回了厂区。突然不想就这样回到满是男人臭气的宿舍。我想用一点点的时间,和心里最温暖、干净的那个角落里,那个最最漂亮美丽的女子,说说知心的话儿。

我熄了火,静坐在雨中的车子里,拨打林裳的电话。电话响了许久,我正犹豫,是否打扰到她的我应该就此挂断电话,林裳却接通了它。

我柔声唤道:“喂,丫头!”

“……喂。”林裳的语气低沉,却是一点儿也不兴奋。

我的脸上兀自挂着还未完全冷却的笑容,又道:“在做什么?有没有想我啊?”

“陆鸣,对不起……”林裳冰凉的语气让我觉得,仿佛自己的肺,都像是个炙热的密闭容器,忽然被浇了一泼冷水,骤然变化的温度,让它收缩变形,皱巴得像个干枯的苹果,“我现在很忙,半个小时以后,再打给我好吗?”

“嗯……这么晚了,你还在忙工作吗?”

“嗯。”

“还没有回家吗?”

“嗯。”

我从林裳的语气中,捕捉到了一丝丝不耐烦的情绪,这令我头皮发麻,脑中浮现出时光国货一众高管正在等待接听电话的林裳的情形,于是赶忙说道:“好,那你回家路上注意安全,半个小时后我再打给你。”

“好。”

挂断了电话,我爱怜心疼得恨不得立刻、马上出现在“月光之城”里,用最耐心的态度和最精细的动作,为林裳煮一碗香气宜人的薏仁鸡汤。她真的太忙了,很多次,我以为已经很晚,她应该在家的时候,她却在电话里无奈地告诉我,她还在公司里透支着自己的体力。

我叹气,搓搓自己的脸,心想,陆鸣啊陆鸣,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让自己的女人累死累活,而你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想帮忙却帮不上什么忙吧……

痴痴地等了半个小时后,我再次拿出电话,即将按下拨通键时,忽然怕她工作依旧未完打扰到她惹她烦恼,于是又放下电话,多等了十分钟。

拨打……电话响了许久,却没人接!

我跟自己说话:“她还在开会啊!开会怎么接电话?再等等!”

又等十分钟,再打,又不接!

一种莫名烦躁不安的情绪开始从心底升腾而起,我喃喃自语道:“这么晚了,难道会议放在明天再开,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