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点滴成长

前一秒,混沌的天空和昏暗的大地之间狭窄的空间里,凭空一声闷雷。后一秒,天与地已然由密密交织的雨幕连为了一个整体。风声、雷声、豆大的雨滴砸在岩石树木花草上的声音,各种声音纷至沓来。四下里一片喧哗,开锅粥一般地热闹。

直落而下的雨柱很快浇透了我的衣衫。放眼望去,周遭灰茫茫一片,原本几步远处的王、文二人,竟也被雨水完全遮挡,彻底消失。

我那原本已经举起了的拳头、原本已经被暴怒驱使了的拳头、原本即将砸在王瑜脸上的拳头,此时却冷静而忧伤地半举在了空中。雨点砸在拳上,噼噼啪啪地折出一片活蹦乱跳的水花,将我雕成了一个在雨水中迅速冷却的炽热铜水浇筑的铜人,一动也不再动了。

不知怎的,我忽而回忆起文惜端着给王瑜洗好的衣物,从我身边擦身而过的情形了……那晚的我,便是在冲动中失去了理智,一次次地任由自己的情绪在幼稚思维模式的引导下,步步走向极端而无法挽回。最终,林裳的电话是那夜属于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却任由自己坠向了无底的深渊,伤害了林裳,而我却连说句忏悔的话,也没办法做到。

文惜,她早已彻底放弃我了,我和她早就结束了……而退一万步想,就算我和她还有未了结的缘分,那么我自己,还会接受她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再次成为我的另一半吗?

不,不可能的!

我和文惜的爱,是记忆里一只纯净精美的青花瓷,我们紧紧依偎,将它搂在怀中,分享它的美好,欣赏它的美丽。而文惜离开时,青花瓷已然落在地上碎成了万劫不复的残渣……她选择了放弃,那么我自己,为什么还要将这一片片的碎瓷重新捡起,抱在怀中,然后在万箭穿心般的痛苦中,愚蠢而被动地接受破碎的爱情,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呢?

不,我不愿意!

王瑜?我为什么要对他怀有敌意?这样对自己完全没有任何好处啊……虽然他对待文惜既无情又功利,但他是个执着坚韧的人、是个积极强大的人、是个成熟霸气的人,以他作为事业的领路人,并且在他的帮助中受益,这是多么难得的机遇,何乐而不为?我还要愚蠢和冲动下去吗?还要一错再错吗?

不,我不会再幼稚下去了!

我摇头苦笑,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夜里,我仅仅是个无意中碰到了上司领导及其家属处理“家事”全过程的小职员而已。我该做的,是把今晚的事从脑细胞里一遍遍地清洗干净,当做从来没有遇见过,那样就对了。

想通了这些,我蹲回了大石之后。而很快,一串脚步声接近了大石旁的小路。王瑜的身影倏忽出现,他的脚步沉重而稳定、他的脊背瘦削但挺拔、他的怀里……他的怀里横躺着、搂着王瑜脖子、无助地哭泣不止的文惜。

王瑜渐行渐远,沿着斜坡下了山头,很快消失在雨幕后。我带着自嘲的傻笑从大石后站了起来,走到断崖边,试图将视线穿破重重水帘的阻碍,将整个世界都看得清晰些,然而我站了许久,雨反而更大些了。

天地间一片肃然,只多余出一个孤单的我。

我苦涩地,小声对自己说:“陆鸣!你个傻逼!看到没有?人家两个,只是一对床头吵架床尾合的夫妻而已!你打王瑜?你打王瑜?撇开彻底得罪他不说,单说文惜,她也定会用她那怀有身孕的身体阻挡在王瑜的身前,然后高喊,‘要打,你先打死我’的!”

冲动,只能让你显得愚蠢!而成熟的人,应该克制自己的情绪化,培养自己的淡泊心,遇事时冷静计算自己利益上的得失才对!

我心里如是想着,摸出一支勉强能抽的烟来,用身子挡雨点燃,勉强深深抽了几口,定了定神,大踏步地下了山。一时间,仿佛什么烦恼都丢在了山头上随风飞逝,我轻松得像根从大雁身上抖落的翎毛。

……

周五,这个周的最后一天,我像一台节气门开到最大的汽油机,不知疲倦地干了一整天的工作,笔记本上,装置里查找出来的问题满满当当地记了一整页。

尽管戴着安全帽,我依然感到自己脸上的皮肤在太阳的炙烤下快要晒得爆皮。成都夏天的天气就是这样,夜晚大雨倾盆,白天却又骄阳似火,冷热激烈交替,没个止歇。

偶然遇见正在进行焊接工作的郑满仓。趁他更换焊芯时,我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问道:“阿妈怎么样了?”

郑满仓见到是我,扑满了灰尘的脸上挤出了一些笑容,他脱下毛线手套,用汗水湿透了的双手握住我的手,说道:“陆鸣,这次真的太谢谢你了,阿妈在省医院才住了短短几天,症状就减轻很多了。”

“究竟是怎么病因呢?”

“就是糖尿病并发症。唉,阿妈得糖尿病十几年了,好好的身体一天天地垮下来,现在虚弱得很。”

“什么时候能出院?”

“很快就能出院,糖尿病嘛,也没什么治疗的好方法,就是平时多注意调养,每天按时注射胰岛素。以前都怪我不孝,要是阿妈能得到更好的照顾,唉,她的视力也不会下降得这么快。”

“那你阿妈出院以后,你打算怎么办?还把阿妈送回老家,然后让尕丫头继续照顾她吗?”

“不,再不能那样了。”郑满仓说着话,眼里竟然泛起了泪花,他抹了一把泪,将脸上的灰尘抹得更加花乱了,他说,“我准备在附近租套房子让阿妈住,以后每天下班了,我都去照顾她。”

“那尕丫头呢?你还是不让她读书吗?这么大的孩子不上学,老郑,以后她怎么生活啊?”

郑满仓叹气道:“今后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没心肝了,我得让尕丫头读书,让她得到良好的教育,我还要让她继续学舞蹈……唉,她最喜欢舞蹈了,以前跳舞可好看了,可惜学了没两年就不学了,基础都荒废了,现在就算想学,恐怕也没哪个老师愿意教她……”

我想了想说:“老郑,我想麻烦你个事。”

“你说。”

“正好我有个朋友要在彭州经营舞蹈教室,现在准备装修。我看那装修工作,除了焊接一套舞蹈把杆,装一面墙的镜子,别的也没啥。我请别人也是干,还不如请你来干,你焊接的手艺好嘛,大家有目共睹的。”

郑满仓拍拍胸脯道:“这你放心,交给我就行啦!尕丫头以前学舞蹈的教室,就是我帮着给装修的,怎么装,我清楚得很。”接着,他指指地下的焊接材料,凑近我的耳边,神秘兮兮地说,“装置里现成的钢材,我给你找点边角料,连材料费都省了。”

其实我找郑满仓聊天,正有此打算。听他说这话,我假意犹豫道:“这样行吗?厂里会不会……”

“你就放心好了!边角料谁还要啊,还不是卖废铁?”

“好,”我心想那些所谓的边角料可不是什么垃圾废品,不过既然他已答应,我便就坡下驴,拍拍郑满仓胳膊说,“老郑,我也不白占你便宜,我跟我那朋友说说,让尕丫头跟她学舞蹈!”

“真的?”郑满仓满眼放光。

“当然是真的,而且,我再跟她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免尕丫头的学费。不过,我这个朋友上课辛苦些,我希望尕丫头平时能帮她打理些力所能及的琐事。”

郑满仓大喜,激动地直点头,而后一个劲儿地向我弯腰鞠躬,道:“太好了!太好了!我我我……我替尕丫头谢谢你!”

“老郑你别整得这么客气……我初来乍到的时候,有点太过心高气傲,没跟你们几个老哥好好处,是我做的不好,你可不要往心里去啊。”

“哪里的话!”郑满仓大度地说。说完,他视线下移,歪着脑袋看了看我手中拿着的书和本,问道,“你在查装置里的问题?”

“是啊。”

郑满仓倒抽口凉气,说:“我看你平时都拿着这些理论书在装置里转悠,你觉得有用吗?”

我疑惑道:“还行啊,这不,我查了这么多的问题呢……”

郑满仓接过我的笔记本,蘸了吐沫翻了翻,细细地看了看,道:“问题倒是不少,可怎么都有些……”

“有些什么?”

“有些太……太那个……就是……哎啊我没文化,话到嘴边说不出来……对了,就是太‘肤浅’了。”

“太肤浅了?”

“就是就是,你看,你查的这个问题‘吸附器底部出口垫片不平整,建议更换垫片。’就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垫片不平整,不就是它本身的石墨圈坏了吗?”

“不对……不对,陆鸣,你想想看,为什么这块垫片会出现问题?”

“为什么……还有别的原因吗?”

“那当然,垫片出问题,你要多考虑考虑,看看是不是连接口法兰对接不整齐,或是紧螺栓时螺钉吃力不均……为什么我让你看这个问题,是因为它的位置在吸附器底部出口,如果是设备本身的问题造成垫片损坏,你没查出来,只是换了个垫片,那么开工以后,这个位置发生了泄露……”

郑满仓把我说得一愣一愣的,我接着他的话问道:“泄露……那不就火灾或者爆炸了吗?”

“对啊!”郑满仓拍拍我的笔记本道,“你作为确认人,确认表上签了你的名字,要是以后出了事故,责任嘛,你就跑不掉了!”

我有些不置信地带郑满仓去那吸附器出口处看,只一眼,郑满仓便道:“法兰表面划伤!对位不齐!陆鸣啊,幸好我帮你多看一眼……要不然,这里可就要出大问题了!”

我不禁开始冒出涔涔冷汗,而郑满仓问我:“你来厂里这些天,是谁教你的?为什么这么粗浅的知识你都不知道?”

我有些起疑,来厂这些天来,我一直做赵志华的副手,都是他在指导我啊……他无比热情地给了我那么多资料看,却为何从没有教过我这些在郑满仓看来无比简单幼稚,却又牵扯重大的常识?

我不禁拿起手中的书,皱着眉头胡乱翻了几翻。《联动试车常见知识问答》的书名,正在阳光下散发着灿灿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