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上海滩的往事(43)

陈凡之所以会把目标定在上海,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是上海离蚌埠比较近,只要六个小时的火车就够了。第二则是上海足够大。

陈路凡这种人,虽然他真的很平凡,但凡事他都喜欢挑最大的来干。

去上海之前,他把那一个牛皮纸包偷偷地锁进了宿舍的柜子里。

额度最大的那张存折也没带,因为那是母亲给他的学费。

他只带了两百块钱,一只拉杆箱里面只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这样出发了。

这一只拉杆箱是大一开学的时候,在德惠县商贸大厦里购买的,非常结实也非常耐用,一直到今天还能用,真的可以称得上是物超所值了。

2016年三月份,陈路凡甚至有想过再去买一只一模一样的。

但是非常非常遗憾,找遍了整个互联网,也没找到这个质量这么好的“喜悦”牌拉杆箱在哪里有售卖,就连是哪个工厂生产的也找不到信息。

这一只拉杆箱陈路凡本来没想买的,当时花了陈路凡70块钱呢。

是母亲提醒他,需要带行李到安徽,再继续用提包会很重,他才下狠心买下的。

这是陈路凡在那之前,买过的最贵的一件商品。

这一只拉杆箱,陪伴陈路凡整整十六年啦,现在有一些破损了,在2016年年初陈路凡有想过把它扔掉。

但陈路凡现在改主意了,他会把它当做传家宝一直保留下去的。

因为这一只拉杆箱,真的是陪伴他走过了太多太多的岁月。

从吉林到蚌埠,从蚌埠到上海,从上海再到吉林,从吉林再到回蚌埠,然后从蚌埠到宿州,再从宿州到上海,再从上海到深圳…

有太多太多次,在最无助最孤枕难眠的时候,陪伴他的,真的都只有这一只拉杆箱。

真的可以称得上是南征北战了。

陈路凡到上海之前,做的最坏的打算是,无论任何工作,哪怕不给工资,只要能提供吃住,那他就会去干。

如果没能在最开始的几天找到工作,那就去睡马路或者是桥洞。

而且当时,他也完全不知道所谓的劳务市场,人才市场,以及招聘会什么的。

他就想着,我走在大街上,一定能碰到有招工的店铺,这就够了。

现在想来,还真的是无知者无畏啊!

陈路凡是在这一天早晨七点钟抵达上海火车站的。

不过陈路凡倒是蛮扫兴的,因为眼前的大上海,比印象和想象中的大上海,真的是相差太多太多了。

这倒不是因为当时的上海火车站正在整修,故此有些破破烂烂的。

而是陈路凡心中的那个大世界,要远远比大上海还要大很多。

确实是这样的,陈路凡这个人,无论去到任何一座高楼大厦的前面,也从没觉得它有多么的宏伟过。

只有一次例外,那就是美丽的天安门广场。

在那一次,他真的觉得这一座美丽的大广场,真的是很壮观也很漂亮,虽然那里只是一个广场。

但这个广场是踩在人民脚下的。

刚到上海的清晨,天空正下着蒙蒙的细雨。

但陈路凡还真的挺幸运的,刚一出出站口,就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看到了一则招工启事。

按照招工启事上留下的地址找过去,却发现那并不是一家电子厂,实际上却是一家专门骗人的黑中介所。

但这个中介所也不是什么人都敢骗的。

他一看陈路凡175的身高,再加上满头的长发飘飘,而且又这么能侃,再加上又是满嘴的东北口音,而且陈路凡也没和他们提自己读过大学,所以就没敢骗。而是真的给陈路凡介绍了一份工作。

这一份工作,是杨浦区的一个夜总会。

里面需要看场子的保安,正好需要陈路凡这样的一副形象。

每个月五百块钱工资,管吃管住。

白天不上班,晚上干活。

但是这样的活只干了一天,陈路凡就发现了问题。

因为当时的看场子,可真的不是简单的门卫保安服务生那么简单,第一天晚上就有两起打架斗殴的事情发生。

而且每天晚上都会有,总是会有人喝醉酒闹事。

但是那也得接着干,总得先活下来才行!

然后就这样,晚上十二点钟开始上班,早晨8点下班开始睡觉,中午吃过饭再出去找工作。

这样子找了一个礼拜,一家小饭馆收留了他。

在这期间,他负责出去送外卖、陪着小老板买菜、摘菜、洗碗刷盘子、扫地擦桌子、什么活都干。

但是在进这家小饭馆的时候,这个小老板却和陈路凡说好了,他只是看陈路凡可怜才收留他,根本就没得工钱。

但陈路凡是同意的,因为那个时候的他确实蛮可怜的,而且是相当相当可怜,整个右半边额头都被一个喝醉酒的壮汉给打肿了。

不仅仅同意,陈路凡对那个小老板还是相当感激的。

那个小老板是一个四川人,个子的矮矮的,有点秃顶,年纪在四十几岁,没有老婆跟孩子。姓于,陈路凡管他叫于大哥。

多年以后的陈路凡还回那个小饭店看过。但是非常遗憾,那一带早就已经拆迁了。

不过走的时候,这个小老板倒也并没有真的一分钱都没给陈路凡,而且还很大方的一共给了足足七百块。

他能看得出来,陈路凡做事情还是非常非常认真的,从不偷奸耍滑,做事情也很机灵。

他甚至跟陈路凡提过,想让他就在这个小店一直做下去,跟着他学一门吃饭的手艺。

其实陈路凡啊,在高一那一年的寒假,还真有很认真地想过要去当一名厨师。

而且陈路凡到今天也还在坚信,即便当时真的做了一名厨师,那他现在也会是一名非常棒的厨师。

但是2002年的陈路凡,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去做一名厨师了。

陈路凡真的很感激那个小老板,所以今天的陈路凡想对于大哥说一句:“真的非常感谢您,于大哥,感谢您在那段岁月里收留了我,也感谢你让我把长头发剪掉了。默默地祝福并且坚信,如今的你一定过得很好。”

离开那家小饭馆以后,陈路凡进入了一家保健品公司做销售员。

这家保健品公司一开始承诺的也是包吃包住,而且每个月还有八百块钱工资。

但是非常遗憾,陈路凡进去以后才发现,这里的实际情况和当初他们所承诺的,是完全不一样的,压根就是一个传销公司。

确实是这样的,早在2002年的时候,大上海就已经有很多传销公司了。

至于别的地方是否还有更早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陈路凡在那家传销公司里住了一个晚上,然后和里面的一个小伙子一起出来了。

该说不说,那个传销公司是来去自由的,没有任何的强制措施。

和这个小伙子一起出来以后,陈路凡本来是打算回到于大哥的小饭馆的。

因为陈路凡从小饭馆出来之前,于大哥就已经跟他说了,如果不顺利的话就再回去,千万别不好意思。

于大哥的社会经验还是很丰富的,毕竟是几十岁的人了,他在当时可能就感觉到了这个传销公司的问题。

但陈路凡总归还是没回到那个小饭馆,而是被一起做传销的这个小伙子“拐”到了一个物流公司。

这个物流公司的规模还是可以的,光装卸工就有三十多个。

而且名字也取得很不错,叫天南物流公司,取意为天南地北哪儿都能跑。

这个小伙子姓陈,和陈路凡是本家,大名就叫陈六子,云南保山人。

他当时有一个老乡,是少数民族,连汉语都不太会说,在天南物流公司里面做装卸工。

然后就这样,通过陈六子的老乡介绍,陈路凡和陈六子两个人也做起了装卸工。

包吃包住,每个月五百块钱工资。

当时的天南物流公司,做的是零担物流。主要发中山、西安和兰州的货物。有的时候也会帮别的卡车配一些货。

它有一个装卸货物的高台,可以同时给两台车配货。所以劳动量虽然挺大,但陈路凡倒也能干得动。

但是在天南物流公司只干了一个月不到,他就不再干装卸工了。

当时有个业务经理叫田大成,辽宁人,把陈路凡拉到办公室里跟着他一起跑业务去了。

陈路凡这个人,不管做什么事,总是会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做,从不偷奸耍滑,而且做事也很喜欢动脑筋。

田大成就因为这看中了他。

田大成当时已经将近五十岁了,是个大光头,有点胖,小学三年级都没毕业,干物流这一行已经20多年了。

他对陈路凡很好,也不需要陈路凡坐在办公室里做非常枯燥效果也很差的电话销售。

他做了这么多年,认识的人很多,人头熟,拉业务这一块还真的是一把好手。

有业务来了就带着陈路凡两个人一起处理,要么就是交给陈路凡单独处理,其实也就相当于陈路凡是他的助理。

没事儿的时候,俩人就在办公室聊天儿。

就这样,来到大上海已经将近两个月的陈路凡,总算是有了一个正式的落脚之处。

陈路凡做得还是很不错很不错的。

田大成一开始的时候,每个月的业绩,在整个公司里面顶多也就是第三第四的位置。

但是陈路凡来了没多久,刚刚到年底,田大成的业绩就上升到了公司第一名,所以田大成还真是很高兴的。

陈路凡在那一个月,也拿到了两千多块钱工资。

两千块钱工资,在那个年代,尤其对于陈路凡来说,真的已经很不错了。

其实认真想来,2002年底,距离现如今,也就才十二三年的时间。

但没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可能真的是不知道的,那个年头的2000块钱,即便放在大上海确实也很不错了。

尤其对于物流公司这种传统的行业来说就更是如此了。当时的天南物流公司,有一个行政副总,也就才只有2000块工资而已。

物流公司这种行业,全都靠业务活着,谁能拉到业务谁就是王。

然后就是过年了。但是这一年的陈路凡没回老家,他是在于大哥的那个小饭馆过的。

因为当时的上海,距离长春真的是太远太远了,要足足三十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

但于大哥也没陪陈路凡一起过年,他回四川老家相亲去了。

再然后过完年,就是那场史无前例的大灾难了——人尽皆知的“非典”。

其实关于非典的记忆啊,很多人都已经淡忘了。也有很多人没经历过那段岁月,所以我们再提一下。

非典的全称叫做“非典型性肺炎”,但是这种肺炎非常难以治愈,而且传染性极强。患病以后死亡率极高,而且发病很快。

最开始好像是开始于广东顺德。

顺德距离中山不远,天南公司也有一部分货物要发到顺德的。但都是发到中山就结束了,从中山到顺德的这一段都是转包给别人的。

据传说,早在2002年底的时候,就有非典患者被发现了。

但是人们还没意识到它的严重性,所以一直到过完旧历年,已经是2003年2月份了,人们才较为充分地意识到它的危害性。

然后到正月十五左右,社会上就开始有各种传言,说板蓝根、白醋、辣椒一类的能治非典。

那时候的谣传确实很恐怖的,出去小饭馆里吃饭的时候,不管哪个小店,全都拼命放辣椒。

陈路凡以前是不喜欢吃辣椒的,但是那段时间,真的把他吃辣椒的水平给锻炼出来了,到后来不吃辣椒反而吃不下饭了。

然后再到了二月底,就可以说全社会都已经充分意识到非典的危害性了。

因为这个时候的全国各地,全都已经开始戒严了。

有很多的工人们,一听说大城市里有非典,全都在老家猫着压根就不回来了。

于大哥回来得还是比较早的,我记得正月初十他就回来了。

再晚一点的,没有暂住证的,即便已经到了上海火车站,有好大一部分也都被遣返回去了。

然后到了三月中旬,全国上下就已经非常紧张了。而且有大量感染非典的患者都已经开始死亡了。

其中,上海因为管控得比较早,危机意识也比较强,所以还真没死多少人,据报道一共也就十几例而已。

但是北京好像就蛮严重的,官方报道就有很多例,而私底下的传言就更加可怕了。

那个时候的陈路凡,听到过一个非常感人的故事。

一个读大学的女儿,听说母亲得了非典,就赶回家去看母亲。但当时的隔离措施和意识还没到位,然后女儿也被传染了。

再然后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母女俩央求着医生和病人,一定要把她们挪到同一间屋子里去。

那个时候也有很多医生和护士人员,无私而且无比大无畏地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这确实是值得纪念的一段历史,在此,要特别地向他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与此同时,不光火车、汽车一类的客运,包括天南公司在内的货运,也有很多业务都被禁止了。

但是很多工厂和企业,都是需要货物也都是需要物流运输的呀,而偏偏就连装卸工人都没有了。

所以就连公司老板,超级大胖子赵德福,都推着小车亲自上阵装货了。

赵德福也是辽宁人。物流行业普通都有这个特点,大多数都是亲戚带亲戚,朋友带朋友,老乡带老乡。

这种情况一直到四月底才缓解。然后一直到5月底才算彻底解除。

这期间,毫无疑问的,陈路凡也跟着又重新干起了装卸工,而且还干得挺有劲儿的。

陈路凡这个人,该说不说,确实挺抗累的,小时候的那些农活儿确实不是白干的,锻炼出来了。

再然后到六月底,公司就打算提拔陈路凡当业务经理了,还给他分了一个网点儿。

要提拔业务经理的时候,陈路凡的固定工资都已经有2000块了。然后六月份这个月,总共发了将近5000块钱工资呢。

但陈路凡始终拖着,自始至终也没去那个小网点上班。

然后一直等到7月底,陈路凡就辞职回到东北了。

陈路凡之所以会辞职回东北,第一个原因是他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传统的物流行业,拉业务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情,或者可以说就是“喝酒”或者“应酬”两个字。

田大成的身高和陈路凡差不多,其实也没有特别胖,但他的肚子却非常非常大。

而他的客户,绝大多数也都是没什么文化的大老粗。因为各种机缘,借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在大上海扎下了根。

然后这些人整日里,就既是朋友又是客户的关系,没事就喝酒,没事就喝酒。

而陈路凡又是一个既不喜欢喝酒又不喜欢抽烟的人。

他虽然也能把这些客户维护好,但那是因为他的服务工作做得很到位,很细致,很负责,很能够替客户着想,也很能帮客户解决很多问题。

而他和田大成之所以能配合得这么好,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他总觉得,无论如何他也没办法无缝地融入这个圈子里。

还有一个原因是天南公司的胖老板赵德福,当时已经五十几岁了。

在上海也买了房,也有了蓝印户口,最大的孩子也都已经结了婚,也有了奔驰车,绝对可以算是成功人士了。

但是用田大成的话讲,赵德福却已经是一个五起五落的人了。

他的生意,总是好一阵坏一阵,不是这出点问题就是那有点毛病,反正就是不消停。

在当时,陈路凡是能够和赵德福见上面的,而且也能说得上话。

但陈路凡给他提过的好多好多意见,他都没有听。

比如说,在那个年代,陈路凡就已经提出过大力做快递业务了。但他完全都不听。

然后陈路凡就总有一种感觉,这种人怎么这么业余呢?

水平这么差的人,怎么还能当上老板呢?他很为这样的事苦恼。

除此以外,赵德福在很多方面也是很粗鄙的一个人,连田大成都不如。

都已经是那么大的大老板了,吃过饭以后还用手擦嘴巴。

所以这个赵德福,虽然很富有,虽然很光鲜,但陈路凡却一丁点都不羡慕他的生活。

最重要的原因是,在这一年时间里,虽然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但陈路凡还是认识了很多人的。

比如在于大哥的小饭馆里,经常有操着四川、湖南、云南、贵州一带方言的汉子,喝得醉醺醺的大喊大叫,唠叨着陈路凡半能听懂半听不懂的故事。

这些人讲的方言,有很多内容陈路凡确实听不懂,但是陈路凡能感觉到他们很伤心。

还有在天南物流公司的这段日子,他听那些工友们也讲过很多心酸的故事。

陈路凡还是很喜欢和他们一起聊天儿的,即便后来做了业务员也经常和他们混在一起,经常请他们到小饭馆吃饭,也从来不会瞧不起他们。

而且他们也愿意和陈路凡讲这些故事。

但是陈路凡却从来都没和他们讲过他自己读过大学的事情。

这些人的生活和故事,给过陈路凡非常非常深的影响。

也正是通过这些人,陈路凡才深刻地知道,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很多很多人,比他还要更不幸。

综合以上所有这些,陈路凡意识到,这样的日子不是他想要的,绝对绝对不是他想要的。

而且他也意识到,无论如何,也应该回学校去把大学读完了。

然后就这样,他回到了东北老家。

临行前,他给于大哥花1200元买过一身西装。

因为于大哥跟他聊过,他这辈子从来都没穿过西装。

然后把自己用的一个破的二手手机给了田大成。

田大成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己都已经是业务经理了,一个月怎么说也有七八千块的收入了,但依然舍不得买一个手机。

那个时代,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在用手机了,也不太贵。

但是田大成舍不得买,一直都在用公司里的座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