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彻底绝望的高二(32)

高一期间的陈璐凡,过得就已经很艰难了。但是到了高二以后,就更加艰难了。

首先是2000年夏天,三姐陈永秀高考落榜了。

比本科线少了10分,足够走自费本科,也足够走大专。

但是这样的家庭,怎么可能去读自费本科呢?

想走大专也是不行的,大专在2000年左右已经不吃香了,在当时的老家人的眼里,就算大专毕业了也是没用的文凭。

而且后面还有一个学霸弟弟陈路凡等着读书呢,到时候两个一起就更供不起了,只有放弃学业回家一途才行。

特别说明一下,从那个年代过来的农村人啊,真的是什么什么都不懂。

但今天的我想说,亲爱的孩子们,哪怕是个中专,你们都应该去读。

而且只要是进了城,就一定能有办法活下来。

做家教,打零工,发传单,送外卖,学校里的奖学金,学校安排的其他的各种勤工俭学,再不济就助学贷款,有各种各种道路可以选择。

但是那个年代真的不行,完全不知道有这样的方式存在,没有任何人曾经告诉过陈路凡的家庭和三姐陈永秀。

那个时候的陈万全一家只知道一点,那就是读书的费用全都要家里面提供才行。

三姐陈永秀落榜以后,1999年冬天,也就是陈路凡的高二上学期,陈路凡的家里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父亲陈万全的病开始急剧恶化了。糖尿病、脑血栓、中风,三者的后期合并症。

那个时候的父亲,基本上都已经无法下地走路了。连拉屎拉尿都要由母亲和三姐陈永秀来伺候。

全身水肿,比发酵效果最好的白馒头还要恐怖。

原本很瘦弱的一个人,肚子处却肿得比水缸都粗。小腿上的皮肤,用手指轻轻按下一个坑,半个小时都恢复不过来。

尤其是放寒假以后,因为肿胀过于厉害,严重影响了呼吸功能,以至于父亲都有一点精神错乱了。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实在喘不上来气,然后父亲就哭喊着非要我拔一只鸡翅膀上的长翎毛给他不可。

他喘不上来气,就错以为是胃里堵得慌,所以就想用鸡毛来搔痒嗓子,想把胃里堵塞的东西吐出来。

而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原因。

我很笨,又怕把鸡伤到,去院子里捉了老半天都没捉到。

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动作飞快地很轻松就捉到了一只鸡。

不过,那哪里是捉呦,分明是用扫帚打到的。

我被惊呆了,更准确说是吓呆了,怕得要命,因为当时他都已经卧床很长时间了。

父亲晚年的病,给父亲陈万全带来了极大的痛苦。

尤其是捉鸡拔毛这一次,他痛苦的表情,撕心裂肺的吼叫,求我帮他抓鸡的哀求,惊叫跳跃的鸡鸭,漫天飞舞的鸡毛,还有那把硕大的扫帚,我永远永远都忘不了。

父亲病逝于2000年5月11日(农历四月初八)夜里十一点零三分,一个原本春暖花开阳光明媚,无限生机又无限希望的季节。

那一年的陈路凡虚岁刚好十八岁,勉强也可以算作是成年了。

去世那一天,陈路凡正在实验高中上课。

但是很幸运,我终究还是来得及见到了他最后一面,也陪伴他走过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分钟。

那天晚上七点半左右,我正在上数学课,大哥陈永国的女朋友来到教室告知了父亲病危。

然后我花十五元钱叫了出租车,赶到家里大约是晚上九点多一点。

当时他还未停止呼吸和心跳,但却已经完全昏迷而且也不能说话了!

但是我却能感觉到他很痛苦,尤其是嗓子里有非常清晰的痰声,但是他却咳不出来。

只有极其偶然的时间里,在咳嗽的带动下,会让他的头和上半身跳动起来。

父亲走的时候并不平静,非常清晰地流下了好几滴眼泪。

尤其是他的一双大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攥得很紧很紧。

我能感觉到,那里面既有对于生命的留恋和不舍,也有对死亡的恐慌和畏惧,再以及满满的委屈、不甘、绝望和解脱。

尤其是无限的,对于我的牵挂、愧疚、担忧和企盼。

实事求是地说,父亲的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我自己其实是很平静的。

因为多年的病患,我早就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而且在心里,甚至还早就有了盼望他能够早日“解脱”的想法,这样大家也就都能解脱了。

这种解脱,倒不是经济方面的解脱,而是父亲的病,真的给他带来了极大极大的痛苦。

父亲是一个极为要强的人,再苦再累也从来不会吭一声。

但是生命的最后岁月里,只要我一放假回到家里,就总是能在半夜里听到他最痛苦的喘息声。

父亲的心跳停止以后,我的心里确实很平静,简单地帮他用毛巾擦过脸以后,还分别跳过几个堂兄家的院门,一一通知他们父亲去世的消息。

甚至那天晚上,我睡得也异常平静。

更甚至第二天,当我非常平静地用碳素笔(类似于毛笔)在他的棺头写下“父杜万全之灵柩”时,还有点小骄傲我竟然会写“柩”这个字。

还有很平静地履行孝子的责任,给每一位来吊唁的亲友磕头。

一直到第二天下葬,我用铁锹铲下一锹又一锹的泥土,静静地看着他就那样慢慢走向下一个轮回。

可是等父亲下葬回来以后,面对着空空的窗子和院子,我哭了,就那样当着家里的姨娘、母亲、哥哥、姐姐、邻居还有好多其他人的面哭了。

这一次不再是默默流泪,而是号啕大哭。

总共哭了大约有一个小时还不止,哭累了喘一口气再接着哭,然后再喘一口气再接着哭。

整整一个多小时候哦,哭到最后,他们全都出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屋子里。

真的是嚎啕大哭,不像现在这样,正坐在电脑前默默地流泪。

关于那一个小时的记忆,除了哭以外我什么都不记得。

在那以前,我从来没有为任何事情那样伤心地哭过,即便包括想辍学母亲打我的那一次在内。

但也正是从那一刻起,使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天人永隔。

也就是说,此生,我终于是再也无法见到那个给予过我生命的男子了。

无论他除了生命之外,又给过我什么。比如财富、知识、倔强、善良、贫穷、自卑、勇敢、正义或者其他等等。

但他始终都是我的根,永远也无法抹去的根。

父亲陈万全小时候曾经对我讲过,他的父亲陈占元小时候就没见过陈占元自己的爷爷,然后父亲陈万全也没见过自己的爷爷,陈路凡自己也没见过他的爷爷陈占元,而陈路凡将来的儿子肯定也见不到他的爷爷陈万全了。

但陈路凡现在在努力,希望将来能见到自己的孙子。

父亲陈万全有一个寓意非常美好的名字——万全。

但实际上,他的一生里却连万一都没有。

临死之前,他的手里更是只有最小的儿子陈路凡的一只手。

陈路凡的这一只手在当时还很瘦弱,还没有能力为他的父亲陈万全遮风挡雨。

但是我想,应该也足以给他的父亲陈万全带去一点点安慰了。

因为这一只手,在以后的岁月里,又握过很多很多人的手。

同时,也正是这一只手,让陈路凡逐步明白了血脉传承以及生命的意义。

虽不能为您遮风挡雨,但至少,他还有希望来延续和实现您未尽的梦想与愿望。

父亲陈万全这一辈子,真的是连万一都没有。

我们前面说过,奶奶陈张氏十七岁就嫁给了爷爷陈占元,而更准确的说法其实是爷爷花钱买来的。

奶奶的老家在现如今的北京市,大概出生于1904左右,然后大约在1920年左右逃难去了东北。

中途可能是遇到了人贩子,然后就被拐卖给了爷爷陈占元。

刚刚和爷爷在一起的时候奶奶是想逃跑的,因为爷爷比奶奶大将近20岁呢。

而当时,整个向阳屯的人都共用一口大水井。

那一口水井,我小的时候还有人在用。井口是六棱形的,井壁全都是用木板钉成的。

然后那些人贩子就对奶奶讲,他们会找机会去接奶奶,接头的信号就是在那一眼井里面撒上一点油。

然后奶奶从结婚以后,就不停地去看爷爷挑回来的水面上有没有油花。

就这样一直一直看,一直看了好多年,也没看到有人来接她。

再到后来,即便是看到油花她也不会走了,因为这里已经有了她的儿女们。

小时候听父亲讲,奶奶只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喜欢吃蒸蒜。

一个瓷盘,里面放上满满一盘不剥皮的蒜瓣,在上面撒上一点油,用烧饭的锅一蒸就可以了。

父亲小的时候还记得奶奶家的地址,还对奶奶说过,等他赚了钱,就会带奶奶回她的北京老家,去看一看奶奶的父母亲和兄弟姐妹。

但很可惜,父亲17岁才刚刚小学毕业,奶奶陈张氏就去世了。

奶奶没有名字,就连奶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大名是什么。

奶奶去世那年是57岁,姑姑也是57岁去世,三伯父也是57岁去世,父亲还是57岁去世。

所以村里人都说,向阳屯老陈家有一道57岁的坎儿。

但我不相信这个,我宁愿相信,那个时代的人普遍都短命。

而且还得说,57岁已经是很长寿的年纪了。

父亲陈万全去世的时候,是用他当年亲手栽下的几棵老杨树做成的棺木下葬的。

那一片老杨树,一共足足有一二百棵呢,父亲本来是打算用它们给大哥陈永国娶媳妇用的。

但是那个年代,真的是就连杨树都不心疼人哦。

足足有一二百棵,却只有四棵成才了,其他的,都已经长了二十几年了,依然才只有碗口粗细。

不过就这四棵也足够用了,足够九泉之下的父亲有一个安身之所了。

是的,父亲带着大哥一起种树的时候就说过这样的话。

命运这个东西,有时候真的有一种数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其中。

父亲的尸体是火化过的。所以父亲的棺椁里安放的其实是父亲的骨灰。

父亲的骨灰并没有完全烧尽,还有很多稍大一点的骨块在其中,而且绝大多数人的骨灰也都是这样的形态。

然后我在墓地的时候,把那些能够辨认出来的骨块,比如头骨和腿骨,全都一一摆放到了正确的位置,就像父亲正躺在那里一样。

我本来其实是不懂得这样去做的,但这是母亲在临行前专门叮嘱我的。

并且告诉我说,一定要尽量把这件事做好,因为这样子会让父亲在地下睡得更舒服一些。

除此之外,母亲在父亲的棺椁之中,还额外多放了一个枕头,因为父亲生前就喜欢睡两个枕头,这样喘气舒服一些。

一副护腿也是上一天晚上和寿衣一起新做的,因为父亲晚年的腰腿痛非常厉害,而父亲最喜欢用的就是母亲给她做的护腿。

除此以外,还放了一台很老式早就报废了的收音机,这是父亲当年结婚时送给母亲的彩礼。父亲和母亲两个人,都很喜欢听收音机。

在我的老家有一个习俗,妻子是不能亲自去墓地埋葬丈夫的。

但是我觉得,母亲能做到这些真的已经很不错了,

其实,自从父亲生病以后,两个人总是经常地吵架,而且一直到今天,只要一提起父亲,她都还是满腹的对父亲的抱怨甚至怨恨。

但是向阳屯所有的人也全都知道,在父亲生病的那些年里,家里只要攒够了一点余钱,母亲就一定会带着父亲去长春市看病,从来没想过放弃,也更没有想过抛弃父亲不管或者离婚什么的。

但是前几天,有一天我却突然难过了起来。因为母亲早起以后突然给了我五百块钱。

外加两个红色的小布包,一个放的是一块同样已经报废了的老式手表,这是结婚时父亲送给母亲的;另外一个是父亲去世时留下的一撮头发。

此外还有一个红色的小口袋,里面装的都是母亲年轻时候以及童年所脱落下来的牙齿。

在早些年,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习俗,寓意为死后保全“尸骨”,因为牙齿也属于“骨头”。

然后还没等我问,母亲就对我说:“我昨天梦到你爸了,就想着把这个先给你吧。那五百块钱你自己留着,你小时候基本上从来就没给过你压岁钱。这个小布包和小口袋,到和你爸合葬的时候,一起放进去吧。”

我那天接过这几件东西以后,又哭了好久好久,就像现在这样,鼻涕眼泪一大把。

其实,母亲的身体还很硬朗呢,依照我看,实事求是地说,至少还能活20年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所以那几个小布包和小口袋又都还给了她,我知道有这回事就行了,留在她身边平日里还能多个念想。

但是那五百块钱我放了起来。我想,这可能还真的会是这辈子最后的压岁钱了,很开心很开心,三十四岁的人了还有人给压岁钱,很幸福很幸福。

现在的我想说,母亲那个年代的人啊,他们其实也有自己的爱情,同样也有自己的情感。

只是他们同样也都不善于表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