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儿做好了酸辣鱼汤,盛了一碗给徐平,让他品评。

此时所谓的辣,用是的花椒、麻椒的味道。虽然庄子外面菜园里就有随着徐平穿越而来的辣椒,却没人吃它,只当花种着好看。徐平自己吃了几次,推荐给别人,没一个爱吃的。这种口味要遇到合适的地方才会推广开来,中原地区四季分明,最适合人类生存,并不喜欢这种极端口味。再者辣椒产生的辣味是一种物理效果,不是纯正五味,也不合此时的中国文化。

喝了一口,酸酸麻麻,带着新鲜鱼特有的鲜味,而且尝不出一点腥,徐平赞道:“苏儿果然长了一双巧手,这汤酸辣而不掩盖鱼的本味,好喝!”

苏儿开心地笑道:“这是我们江南女儿的手艺,官人喜欢就好。”

秀秀也喝了一口,咂咂舌头:“果然是好!我已经学会了,以后做给官人喝,好不好?”

品尝了一会,由苏儿帮着,秀秀开始做红烧鱼块。

红烧的手艺是徐平教给秀秀的,已经做了几次红烧肉和红烧排骨,鱼块却是第一次,秀秀也有些紧张。

天天煮啊炖啊的,徐平吃不来,弄了小灶之后,特意铸了一口配在煤球炉上的铁锅,与秀秀天天自己烧了吃。为了炒菜,徐平还特意榨了一大桶豆油。他本想榨花生油的,怎知花生这种穿越来的作物非常稀少,孙七郎带人总共也没收到多少,全部作为种子种在了地里,只好吃豆油。

苏儿在一边打着下手,秀秀主厨,也并没有多久,就烧了一大盘红烧鱼块出来。秀秀先尝了一口,出了口气:“还好,味道过得去。苏儿姐姐尝尝!”

苏儿吃了一小口,摇着小脑袋道:“味道也还好,别有另一番风味。秀秀你的手艺我也学来了,什么时候烧给你吃,当是另一种味道。”

徐平笑道:“是我忘了。你们江南人吃,就要多加醋多加糖,我们北方这种重油重盐的口味,你们吃不惯是不是?”

又道:“我跟孙七郎说好了,下午带几个庄客去捉鱼。到时弄几条肉质细嫩的,清蒸了来吃,保证合你的口味。”

看看已经过了中午最热的时候,徐平对苏儿道:“鱼汤你带回去给老师和你家娘子尝尝。外面还有两坛菖蒲酒,是母亲特意吩咐送给你家的,让秀秀帮你一起带回家去。我去外面带几个庄客,捉鱼去了。”

吩咐完了,徐平出了自己小院,去找孙七郎。

明天就是端午,庄里已经放假。有的庄客家离这里近,便回家去了,剩下的都是在本地无亲无故的单身男人。

高大全本是要去找自己的几个兄弟玩,被徐平拦住了,告诉他在周围没有平定下来这前,不要去找那几个人,谁知道牵连到什么人。等事情过去了,再专门给他假。

听说徐平要带人去捕鱼,几个无聊的单身大汉就都聚了过来,剩下的几个却穿了新衣新帽,约好了要去京城游玩。

徐平看着几个要去东京城的,一色壮年汉子,好几个鬓边还带了大红的石榴花,让他这个穿越人士看起来颇有些诡异。便道:“你们几个去便去,只是记住千万不要生事,外面比不得家里。尤其是几个大男人取在一起,喝上几碗酒就容易惹事,记住了,出去不许喝酒!”

几个人轰然应喏,也不知道把徐平的话当没当回事。

徐平也是无耐,摇了摇头,让那几个人走了。仆人虽不是亲属,但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出了事必然要牵连到徐家,不得不上心。

庄客们弹鸟打雀,捉鱼捕兔都是平时玩惯的,庄里有现成的网,徐平让高大全和孙七郎抬着,出了院门,向最近的大池塘走去。

到了桑树苗圃旁的池塘边,孙七郎不好意思地道:“官人,这个塘平时被我们几个骚扰太多,里面虽然也有鱼,却不太好捉了。我们最好多走几步,前面那个大塘,芦苇丛生,里面才有大鱼!”

徐平看了看孙七郎,摇了摇头。几十个大男人住在一起,闲起来会做什么事想想也知道。这个池塘离庄院最近,他们没事就来折腾。

又往东走了有一里多路,是一大片沼泽,芦苇菖蒲丛生,间或还有一棵棵荷花,开得正艳,使这里有了几分妖娆。在绕过去不远,就是一个大水塘。这里的水虽然没有前面那个深,但连着诸多沼泽,里面的各种野物就多得多了。不仅仅是有鱼,还有各种水鸟和其他小动物。

池塘边有几棵大柳树,都要一人合抱那么粗,枝叶正长得茂盛。众人到了柳树下,徐平道:“就是这里了!”

几个庄客七手八脚,在岸边把网张开。

徐平前世虽然多是与农村打交道,但生在北方,很少有捕鱼的地方,对这个行当却没有什么见解,只让孙七郎领着人忙。

高大全没处下手,左右转转,也不知从哪里发现了几棵李子树,摘了一大捧李子回来,交给徐平当零嘴。

徐平吃了一颗,想来这李子是野生的,没人管理,味道酸得有些厉害,便随手放到一边。

孙七郎收拾好了网,便领人下水,在池塘里喊道:“高大全,你以前没有捕过鱼吗?”

高大全道:“七郎说笑,我自小在梁山泊水边长大,怎么可能没捕过!”

孙七郎气道:“你又不早说!只在一边乱转,快下来与我一起拉网!”

高大全应一声,便卷起裤腿,下到水里。

徐平听他们闹,自己坐在树下只是好笑。

此时的水经过一上午日晒,并不太凉。八个大汉在水里一字排开,两头是高大全和孙七郎拉网,中间几人帮着,从东到西拉去。

拉了有十几步远,中间的几个庄客便叫了起来:“报小官人,这水里的大鱼真多!”

又走了二三十步,高大全忽然叫了起来,对孙七郎道:“七哥,且停一下,我脚下有东西!”

一个庄客从旁边过去帮高大全把住网,高大全弯下腰扎了个猛子进到水里去,眨眼间从水里又冒了出来,口中啐一声:“晦气,原来是个老鳖!”

把手举起来,托着一只五六斤重的老鳖,就要扔远。

徐平在岸上看见,腾地蹦了起来,口中喊道:“高大全,你要干什么!”

高大全吓了一跳,茫然地看着徐平。

徐平吸一口气,高声道:“把那老鳖送上岸来,不要扔了!”

高大全不知徐平是个什么意思,见他说得认真,只好一手托着老鳖,慢慢走上岸,问徐平:“官人要这个干什么?”

徐平平复下心情,慢慢道:“你把这个老鳖拴在这里,我回去熬个汤补补身子。这种好物,怎么能随便扔了!”

高大全笑道:“这种东西,谁去吃它!官人真是说笑。”

也不敢违背徐平的意思,找几棵草编个草绳,把那只老鳖拴在获树上,又下到了水里,继续去拉网。

此时天高云淡,高大的柳树把阳光遮住了,不时有一阵阵的凉风吹来。

徐平只觉得心胸舒畅,低头看那只老憋折腾一会,便停下来,瞪着一双绿豆般的小眼,与自己瞪眼。

这么大的老鳖,还是野生的,徐平前世连想也不敢想。这个时代,随便到水里踩踩,竟然就捞了一只上来,徐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田庄还真是个宝地,虽然荒凉,但也藏着不少宝物。

这时附近的人们连鱼都不怎么吃,更何况是鳖蟹这种东西,水里面不知有多少,平时的人连看也懒得看它们一眼。却是便宜了徐平,前世吃不起,这一世敞开肚皮,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这一网拉下去,直用了快一个时辰。徐平身边的柳树上,已经拴了七只老鳖,最小的也有两斤多重。看得徐平竟然发愁,什么时候才能吃完。

正在拉网的时候,林文思一家带着秀秀从路上缓缓走了过来。

看见他们,徐平吃了一惊。自己这个老丈人,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吗?还从来没见他下过田地呢。

慌慌张张迎上去,徐平见礼:“见过老师!”

林文思淡淡地道:“我离乡多年,听说你们在这里捕鱼,便带素娘过来看看,就当看看家乡的景致吧。”

徐平急忙把林文思让到柳树下,又叫了一个庄客回庄里拿几把交椅过来,给老师一家坐。他自己不讲究,林文思可是个读书人。

林文思看他忙,也不吭声,等忙完了,才一起过去看众人起网。

众庄客在岸边巴巴等着,见徐平几人过来,一起向林文思见过了礼,才道:“官人,这池塘多少年没人来捕捞,大鱼着实不少。”

此时网里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鱼挤在一起。

林文思道:“只拣两尺以上的,其它依然放回水里。君子之道,不可竭泽而渔。朝廷每年几个月禁渔禁猎,便就是存了这份仁人之心。”

徐平在一边乖乖点头。此时宋朝因春夏是生物生长繁殖的时候,禁渔禁猎禁樵采,这是从周朝就传下来的传统,自然也有生态保护的积极意义。林文思这话就是点徐平,他这个时候带着庄客来捕鱼,是不对的。

反正只是捕几条鱼自己吃,又不拿出去卖,谁会来管。徐平虽是点头,心中却也不以为然,长江以南只怕是天天有鱼,也不见有人说什么。

水里的庄客听了吩咐,只挑两尺以上的大鱼出来。

林文思又道:“去折几条柳枝,把鱼穿了依然放在水中。柳枝有生气,鱼便不容易死去。吃鱼只要吃活的,死的不中吃。”

徐平听自己老丈人说得一套一套的,不由多看了他两眼。什么柳枝有生气,从来没听过,只听说适合用来做棺材板。不过可不敢违抗,乖乖让手下的庄客照做。

林文思虽是说得玄乎,但用柳枝穿鱼是对的。柳枝浸在水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活的,能提供氧气,鱼便没那么容易死去。

等庄客拣得差不多了,徐平眼尖,喊道:“里面的鲫鱼桂花鱼尺把左右的也挑出来,这鱼本就长不大。”

庄客看看林文思,见他点头,便又挑了七八条出来。

徐平又道:“那几条大的黄腊丁也取出来,这鱼做汤好喝。”

庄客把黄腊丁取出,都看着徐平,怕他又想起什么。

徐平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也就知道这么多了。

林文思看看太阳,对众人道:“天色还早,再拉一网。拣几条好的大青鱼,让苏儿回去做脍。其它的糟起来,慢慢吃。”

众人轰然应喏。

林文思又慢悠悠地来了一句:“拉的时候小心一些,如果有鳝鱼,不要让它跑了。自来到中原,好长时间没有吃到了。”

徐平心中好笑,原来自己的老丈人是嘴里馋了。

庄客换了一个地方,继续在水里拉网。徐平便请老师一家回到柳树底下,坐着交椅乘凉。

坐了下来,徐平说了一声:“这天气热的,如果有个西瓜吃就好了。”

林文思道:“我也听闻西瓜好吃,只是没有吃过,听人说此瓜只在契丹有种,中国却没有。你在那里吃的?”

徐平答不上来,只好含混地说:“听说而已,哪里吃过。”

其实此时中国是有西瓜的,只是在中原种植极少,以至宋人都认为是契丹的物种。后来的欧阳修等人还把这个特别记下来,当作个稀奇事。按说汉通西域,这些物种早就传来,怎么会没有。不过晚唐五代战乱,西瓜种植基本绝迹,才造成这种误会。

林文思倒也没追究,又对徐平道:“我听苏儿说你今天在家里还做了一首诗出来,她说不齐全,但我听得两句,有些粗陋,你念来我听听。”

徐平心中暗道惭愧。主席的诗以端午起源的屈原说起,既有对他人生际遇的同情,又有对他高尚情操的歌颂,意气纵横,气魄广大,却被这个宋儒说成粗陋。不同时代的审美意趣,实在大得有些离谱。

这个问题却不能争辩,徐平想了一会,说道:“那是随口说来,哄两个小女孩的,怎么入得老师耳朵。我这里还有一首诗,请老师品鉴。”

林文思点点头:“你只管念来听。”

徐平看着池塘:“我今天下午来捕鱼,看了这塘水,水质清澈,有感而作这一首七绝。”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林文思扭头看着徐平,似笑非笑地道:“这诗是你做的?”

徐平被林文思看得心虚,编一个谎话:“也不是一下就做出来了,其实从前些日子带着庄客开渠,心里便有这么个意思。到了今天,见了这里的风光,这诗便像自己生成,从我脑子里跑了出来。”

至于这诗林文思听过,那是断无可能的。朱熹都是南宋中后期的人了,这才北宋中前期,徐平就记得这么几首诗,哪里会弄错。无非在林文思那里,徐平不学无术的印象根深蒂固,突然做出似模似样的诗出来,他不信罢了。

林文思低声念了几遍,对徐平道:“这首七绝格律都中,韵脚整齐,最可贵的,诗里讲的虽是风景,却又自有哲理在里面,可算佳品了。我教了你许多年,可从没想过有一日你能有这番出息。苏儿念的诗,我还信一些,这首诗却就不怎么信了。”

徐平扭头,瞪了苏儿一眼。

苏儿吐吐舌头,拉着秀秀跑到一边去,口中道:“那边有两棵桑树,长得一树好桑葚,我和秀秀去摘几颗回来给娘子止渴!”

说完,两人就跑得远了。

林文思看着两人摇摇头,对徐平道:“不过你说是自己多日积累,一旦时候到了,自然而成,又有几分道理。李太白曾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你这诗有几分这种意思了。”

徐平接口:“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也觉得这诗不是我做的,是天地间自然生成,只是借我的口说出来罢了。”

林文思一拍手掌:“‘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又是一金句!莫非真是我看错了你?这些日子你在庄里搞得热闹,我也看在眼里,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必然是个有才华的人,只是心思没有用在读书上。今天看来,这一个月你老实随我读书,虽然多是应付,还是不知不觉有了长进。贤婿啊,你如果真是收了心,苦读上两年圣贤书,科举想来也不是无望啊!”

徐平听了这话,愣在哪里。原来这句话现在还没出现吗?这是哪位大神,给了自己这个惊喜!可惜想破了头,也想不起这句话是哪里来的。这话是出自宋朝最杰出的诗人陆游,南宋时人物,这个时候当然没这句名言了。

坐在一边一直没说一句话的林素娘,此时也情不自禁地看向徐平,眼光里有了些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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