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挂在西天上,如同一个大火球,看着就让人心里暖烘烘的。

徐平坐在交椅上,看着西天的太阳,眯着眼睛想心事。盼盼在一边,带着安安转过来转过去,不时偷偷看一眼徐平。她也知道自己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而且也知道十之**要嫁给苏颂,就差正式定亲了。开封城里正在举行省试,她想问问徐平,苏颂到底怎么样,这次能不能考上进士。这次再不中,可有点丢人。只是害羞,问不出口。

徐平只觉得身心俱疲,身子一点也不想动。他现在才真正理解当年的王曾,宰相这个差使确实不是一般人干的。穿上公服还要去除自己的立场,还要充分发挥自己的才智,在皇城里就是一种折磨。这不仅仅是能力的问题,还是对精神的折磨。到了朝堂,人就像魂游天外,身子在这里,精神却要到另一个世界去。

真正能把这一套政治逻辑理顺的人其实并不多,吕夷简不能,晏殊也不能。宋朝到现在大约只有王曾,把这一套差不多吃透了。是靠着许多人,你一点想法,我一点想法,共同撑起了这一套政治逻辑。因为自成体系,在没有明显破绽的地方,别人很难强推超出这套体系的个人想法。明显破绽,如把礼由民自生,改成强行教化,就出现了硬讲三纲五常的事情。历史上著名的登州阿云案,便就被新旧两党来回折腾几十年,一直延续千年都是法律界的热点。如果把三纲五常当作过时的旧规矩废掉,案子其实并不复杂。这件案子并不是争一口气,是涉及到了重大政治问题,后人以为赌气只是认识不到他们的政治而已。

认识不到这套逻辑,再聪明,再能干,也可能被人一招制敌。如丁谓,当宰相并没有多少日子,党羽众多,一手遮天,被王曾一下就翻了过来。不是丁谓露出了破绽,他露出的破绽多了去了,被扳倒是因为王曾知道哪里才是真正的要害。

政治,如果没有清醒的头脑,理清其中的逻辑,就会时不时犯些小错误。犯的小错误多了,就会被人不信任,失去了前途。如徐平前世经常听到的一句话,权力集中会导致**,绝对权力集中导致绝对**。权力集中怎么会导致**呢,显然没有政治逻辑,强行把两句话粘在一起,说的多了,好像是真的一样。**是因为制度和监察不严,制度和监察不变,权力分散只是从一个人贪污变成了窝案而已。

盼盼拉着安安走到徐平身边,摇他的肩膀道:“阿爹,你在想什么?”

徐平睁开眼睛,懒懒洋洋地道:“什么也没想,在发呆呢——”

盼盼刚想再问,林素娘过来,对她道:“带着妹妹一边去玩,我和阿爹有话要说。”

盼盼嘟起嘴,拉着安安的手,一起到外面去玩了。

林素娘剥了一个桔子给徐平,口中道:“我在想啊,苏颂年纪不小了,要不要把他和盼盼的亲事先定下来。你嫌盼盼的年纪小,无非先不成亲,等过个一两年再说。他阿爹苏绅也升待制,两家结亲,跟我们也算门户相当。”

“好啊,那便定下来吧。”苏绅什么地位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只是看好苏颂而已。

林素娘有些犹豫:“可此次开科,要是苏颂没中进士怎么办?”

“那就下次再考呗,还能够怎么办?进士谁也不能保证一次就中。”

林素娘推了徐平一把:“你现在做宰相了,总有办法!赐他一个进士呗。”

徐平差点笑出来,抬起头看着林素娘:“你以为进士是我们家的,说赐就赐一个!”

林素娘道:“宰相家里赐进士又不是没有过,苏颂这孩子读书本来就不错的。”

“读书不错你还怕他下次考不上?”徐平叹了口气,“素娘啊,我这宰相当着可是不容易的。你这也想要,那也想要,早晚会给我惹出大祸来的!”

林素娘道:“我什么事不是跟你说过,你答应了才行的!盼盼莫不是你的女儿?她的终身大事,难不成你心里不急?嫁过去,丈夫连进士都不能中,如何过日子!”

徐平叹口气道:“我当然不急,我本来就认定了苏颂能中进士,有什么好急的。他虽然平时言语为多,学问倒还扎实,我就不知道你乱急些什么。”

林素娘摇了摇头,不说话,只是低头剥桔子。哪怕现在做到了宰相,林素娘还是对徐平的学问没有什么信心。小时候的印象根深蒂固,他那个进士就是瞎蒙上的。

徐平也懒得跟她解释,又眯起眼睛。夫妻两人一起坐在房前,沐浴在夕阳中。

林素娘这一点还是让徐平放心的,不会拿着自己的前途开玩笑,私下里利用自己的职权耍什么花样。再说徐平也确实用不着收别人的钱,自己赚的足够花了。

徐平心里明白,这个年代,你赚下来万贯家财又怎么样呢?子女不争气,终究还是没有用处,守又怎么能守得住?一两代之间迅速败落的豪门高第,放眼望去,开封城里到处都是。子女不争气的,宰相的后代几十年就穷得要饭的还少了?能够守住家业的,还是两个儿子以后要争气,老老实实把书读好,真正考上进士,就把自己的家守住了。没有那个本事,哪怕靠自己赐个进士,在官场上也会被另眼看待。

就大宋的第一功臣赵普,这才过去几十年,他的后人过得也不怎么样。这不能怪皇室不照顾他,皇室自己还照顾不过来呢,宗室也有不少过得不怎么样呢。

这个世界就没有世袭的说法,除了皇帝得从姓赵的家里出,其他人,包括他们自己赵家的人,富不过三代才是稀松平常。真正要守住家,只有家学渊源,读书传统不绝。

再过一两年,两个儿子大了,徐平想让丈人林文思致仕,回家里来教孩子算了。他的学问或许不精深,胜在扎实,教小孩子最合适了。

脱下了官服,徐平就彻底成了一个普通人,要为自己的家庭未来打算。靠着恩荫不行的,能守几代?把家里扫地的都恩荫,也并没有太大的用处。不能进入那个核心阶层,官员就是个领钱干活的,并不能支撑起庞大的家业。说起来,反而是苏颂前程远大。

如果把社会分成富贵、中层和下层,这个年代的中层极不稳定。努力一下,家里的运气来了,出个甲科士士,就进到了富贵阶层。一不小心,就会退到社会下层。无他,整个社的负担最多地就是压在中层身上。徐平要想办法,让这个阶层慢慢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