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繁云戴了墨镜去片场,墨镜不是他的,所以偏大了一号显得脸特小。

一早上坐在片场角落,腰板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显得特乖。

眼睛没完全消肿,因此调整了拍摄顺序,让季繁云先休息。

前一晚,季繁云哭了挺长时间的,哭的时候他想过可能会影响第二天得拍摄,哭一半就下床,埋着脑袋去穿衣服,下楼找冰块。

没找到能敷眼睛的冰块,倒是看到几盒牛筋丸和水饺,最后哽咽着喘气,泪眼朦朦的,坐在小厨房里等宵夜。

刘均煮的。

季繁云没敢抬头看人,自说自话地表示哭是因为饿了还累。

哭是因为,可能又饿又累容易扰乱成年人的成熟心智。

每次床事完了他都要这么委屈一通的,习惯了本来也没什么,毕竟爽也爽过。

只是突然听刘均开口讲好听的话,慌了,以为要挨的一巴掌迟迟没落下来,却先有了糖,然后那些莫名其妙的委屈好像突然就有了安慰。

心里也在暗骂自己没出息,季繁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分辨刘均的话是事后随口,还是认真由心,但就这样也够他高兴了,至少跨出一大步。

刘均还跟他说,希望他能认真考虑。

吃着水饺边含糊点头,点完头季繁云才问:“考虑什么。”

刘均个子很高身材很好,平常不苟言笑,总是庄严得像单位领导,像那种下一秒就会叫人收拾滚蛋的大boss。

他的气质跟旅馆这个小厨房完全格格不入,可现在正收拾着洗锅。

也和刘均本人惯有的严肃不符,刘均说:“考虑平宁港之外的生活,希望你能认真想一个未来有我的安排。”

就好像说的是,希望下班前你能把报表完成。

季繁云抬头看向刘均,空气好像是静止的,连咽下嘴里食物的动作都仿佛被放慢了。

刘均洗净手上的油腻,擦着手回身,看着季繁云,做出‘我在等你回答’的眼神示意。

第一反应脑袋迅速弹出类似游戏通关满屏撒花的画面,季繁云又是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回去继续吃东西,用没什么起伏的语气讲:“你那个专业查三专治渣贱的事务所,我知道地址,离开平宁港你如果不联系我,我也会去找你的。”

饺子明明很好吃,到此刻突然让季繁云觉得很难下咽,埋着脑袋,刘均走过来坐到旁边,他也没有抬头。

因为楼道有了声响,他们没有继续对话,只是刘均伸手碰了碰季繁云的脸,替他抹掉不断涌出的眼泪。

后来季繁云跟刘均说眼泪是假的,他是专业演员,七岁就能对着空气表演一秒哭出泪。

到了片场跟导演说,眼睛肿是看剧本熬出来的,还得来了一圈慰问,让他十分羞愧。

一整个白天季繁云都在角落里发呆,那边的戏码是激烈的追捕打斗,他一个人戴着墨镜戴着耳机不为所动。

他这天的戏排到了将近傍晚,照理完全可以不用在片场等戏的,但季繁云一直没有离开,后来也没有人敢过来干扰他。

时间是电影的第三天傍晚,陈治死了。

被孟连威胁着一起劫走周子胤那个工友陈治,在争吵时,孟连失手推下陈治。

一个倒霉的绑匪,被人质使唤,赎金要不到,被追捕,跑去唯一一个算是朋友的人那边藏匿,结果失手杀了朋友。

季繁云也有点倒霉,NG了不少次。

“情绪太过了。”郝罗跟他讲戏,“你的眼里有恐惧,这不对,你要坚信是意外,人死了不关你的事。”

“正常见到好好的人突然死在面前,不应该先有恐惧?”季繁云反驳。

他们在棚景里搭的一艘小渔船上,周围都是绿布。

影片中渔船停在浅湾,陈治从甲板掉下去,头部撞到船身凸起的钉子,落水后血红的颜色很快流入夕阳的余晖。

季繁云卡在那一段看见人掉下水后,慌乱中回头看周子胤的表情,他的表情是恐惧,郝罗却要他表达出:解决掉大麻烦。

郝罗说:“这就是你写人物小传的后果,你要为他的作恶找一个童年不幸的原因,你相信他变坏有苦衷,也许有苦衷,你写人物小传的初衷是好,但问题是你代入了自己,也影响了角色,电影的呈现不需要让观众知道孟连的苦衷。”

郝罗讲戏的时候,季繁云低头看剧本一边点头表示在听,直到宋海逸和他妈妈说活,季繁云才抬头看过去。

宋海逸要让他妈妈拿可乐过来,要冰的,怕打断导演的讲话,压着声音在比划。

季繁云看着他们看出了神,郝罗喊了他几声才反应过来。

郝罗又说:“孟连不会去羡慕任何东西,你要用不屑的态度去看待,你现在拿到赎金才是重要的,陈治这个孬种死了倒好,你不用再担心他去报案,不用担心有人来分你的赎金……”

季繁云不停地点头,旁边宋海逸趁机跑去喝了口可乐才回来。

两个人对了几句台词后,宋海逸才恍然地问:“所以周子胤跟孟连其实从现在开始就有了要杀掉对方的想法,是吗 ?”

郝罗拍了一下手,说:“是。”

季繁云也才明白,为什么不能恐惧。

周子胤和孟连的友谊桥梁在逃脱追捕的那一下午架起,因为陈治的死,立刻绷断。

因为有人死了,孟连没有退路,而周子胤开始发觉自己抓住的好像并不是什么救命稻草。

后面郝罗没有再安排开拍,只让他们各自待在渔船上静坐。

季繁云一直在推翻自己设定的孟连,脑袋一团乱麻,宋海逸反而是比较轻松到处溜达,溜达到最后还提议:“我们要不要去看看真实的案发现场?”

“哥,繁云哥……”宋海逸很为自己的灵机一动兴奋,从船舱跑到甲板,“哥,你不是跟那个法医顾问很熟,你让他带我们去警局逛一逛,感受一下命案发生的紧迫感。”

逛一逛?当是逛市集吗?

宋海逸走近了,才继续说:“我昨晚看见你们走一起,还拉着手上楼梯。”

季繁云眉毛跳了一下,用机械一样的口气讲:“想去警局,你可以现在跟我打一架,专车送你进去。”

“不用不用。”宋海逸摆手后退,一边又比划起封口的动作。

季繁云有点好笑地说:“回北京我给你寄一百箱可乐。”

宋海逸远远地鞠躬说“谢谢”,说“百年好合,恭喜发财”。

拍摄不怎么顺利,收工后季繁云回了趟旅馆,然后又出门,自己一个人逛去了警局。

其实不是想去警局,只是平宁港太小,走着走着就到那里了。

他站在大门口,想起刚来平宁港的时候偶尔也会这么漫无目的在巷子里乱走,当时不管多晚,不管晴天阴天,高温的闷热总是驱散不开,现在渐渐有了秋色迹象,风吹来是令人感到舒适的。

而且现在,也不是漫无目的。

季繁云站了一会儿,刘均就出来了。

刘均可能随时都在调看平宁港街头巷尾的监控,连问都没问直接就说:“介不介意到里面等我,开完会一起回去。”

“开会内容是我能听的吗?”季繁云笑开脸,跟过去边说,“今天拍摄不顺利,我理解不了杀人后的心态,导演一直不满意我的第一反应。”

刘均说:“过失杀人之后第一反应是恐惧,但你的角色按剧本上的描写,他不存在任何想去救人的念头,所以恐惧不足以显露,他应该在想掉下去的那个人最好能死透。”

进了大门,听见楼上窗户有人在喊“老刘”,季繁云顺着接:“厉害了老刘。”

“老刘……”季繁云因为这种老土称呼忍不住想笑,憋着,又说,“导演也不让我露出恐惧,可是真的有人能这样吗?面对尸体一点都不慌?”

刘均转头看了他一眼,季繁云改口:“哦,你。”

“不是,我指的是杀人不眨眼。”进了大厅,墙上电视正播的新闻刚好是程国盛这个案子,季繁云往那儿指了指,“他没慌过吗?”

刘均拉下季繁云的手,目光从电视回到季繁云的脸上,跟他说:“他的测谎仪报告中情绪波动最大的就是被问到第一次作案的时候。”

时间已经不早,除了值班的民警,大厅里都没有什么人,但季繁云一进来还是引起了注意。

刘均没有做出太亲昵的牵手动作,拉住的是季繁云的手腕,步子也大,走在前面像个带小朋友的家长。

刘均带着季繁云上楼梯,先解释了大概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结束工作,又说:“我第一次见到人死后的样子,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事,当时刚从收音机里听到让我非常振奋的好消息,一边欢呼,跑下楼要跟家人分享,结果他们不再有机会听到那个好消息。”

季繁云跟着步伐,但人是懵的,怪自己提了不该提的事。

刘均还是一副正经谈工作的样子,接着讲:“人在面对尸体表现出来的情绪,来源与他和死者之间的联系,就算恐惧,恐惧也会有不一样的含义。”

孟连要是会恐惧,恐惧来源应该是怕不好逃走,没有地方躲,而季繁云演出来的恐惧都是“人死了,怎么办”,这么想,季繁云大概能理解导演一直的要求了。

专案组的办公室在三楼,上去后,季繁云坐到走廊的椅子上,刘均进办公室倒了杯水出来,身后还跟着好几双眼睛趴在门框看。

季繁云跟他们笑了笑打招呼,往后看着门内办公桌上的烧烤串,他不想吃串。

“我想要可乐,冰的。”季繁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