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第二折 残兵之殇 风雨断肠

东海朱城山白日流影城,器作监少年穿过长长的岩道廊庑,来到整座城里最幽僻的角落。

环绕着石砌的铸炼房四周,彷彿连空气都被烤得暖洋洋的,门罅里透着股逼人的旱劲。放眼东海三大铸号,“白日流影城”算是字号新的,不过新不代表粗疏,里外都讲规矩:此间的铸剑场非是樑壁打通、喧哗吵杂的大作坊,而是一座座独立的石造大院,远近都不挨一处。

一位师傅开炉,得有**名学徒伺候,起炉、烧料、敷土、锻打、淬火、打磨,各有各的照应,每道工序还须看准时辰下手,以免剑器沾染阴邪秽气,至为不祥。

学徒里有天分、肯吃苦的,才能按部就班,从烧炭生火一路层层历练,听任房里的师傅支使教训,过了淬磨这关便算登堂入室,具备正式拜师的资格。这一折腾,少则也要十五年的工夫。

少年迎着空气里炙人的滚热,沿曲折的岩道走过了器作监十一座铸房,来到最末尾的“辰”字号,额上居然滴汗也无,彷彿一切再自然不过。推开厚重的大门,锻打铁胎、红炭哔剥的声响骤然清晰,少年吸了口气,整整浆好熨平的衣襟袖口,撩衣跨过高槛。

“妈巴羔子!你谁呀你……”

精赤着上身的学徒凶霸霸回头,突然睁大眼:“耿照?”

被称为“耿照”的少年咧嘴一笑,微露靦腆,白霜霜的牙被古铜色的黝黑肌肤一衬,倍显精神。

“别嚷嚷,按规矩来。当心恼了狗叔。”

话虽如此,众学徒仍是撇了工作,一窝蜂挤上前,有的伸手摸摸他的新棉衫,掩不住满脸艳羨:有的猛扑上来拧头扭臂,亲热得不得了。

“都来瞧欸,执敬司的大红人!”

“才两月不见,变了个人样啊!”

“给俺们说说,都长了啥见识?”

“见识?见识个屁!”

当先那名学徒大笑:“咋久不回,准是搭上了姑娘!”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连说带蹭,手脚都没闲着,可比嘴皮子利索十倍。

耿照个头不高,人单势孤,能是这群虎狼少壮的敌手?眨眼陷入十几只古铜油亮的粗胳膊里,被挟得歪脖子瞪眼,唧唧哼哼挣脱不出,呲牙乱叫一气。

“吵什么吵!”

蓦地一声断喝,众学徒噤若寒蝉,个个如中定身咒,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一名黄面鼠鬚的矮小老人负手而出,尖声道:“这是我辰字号房里的规矩?执敬司的关条在哪儿?谁放人进来的?”

嘴里骂着徒弟,一双细眼却斜睨少年,彷彿形容猥崽的还是别人,而非自己。学徒们簌簌发抖,没敢抬头回话。

耿照定了定神,自夹层的衣囊取出一封对印黄柬,双手恭恭敬敬捧过:“弟子奉执敬司二总管的吩咐,往断肠湖一趟,行前要往长生园去会儿,请狗叔多关照。”

狗叔一瞥关条,抬头“唔”了一声,其实他大字不识几个,也没啥好看。执敬司是白日流影城的中枢,关条不过是王侯府里的排场而已,打着二总管的字号办事,城里谁人敢阻?

狗叔上下打量几眼,闲气似未出尽,转头大吼:“都给老子干活去!回头我一个一个验,哪只王八羔过不了关的,小心他一双腿子!”

众人如获大赦,立时哄散。

“你在前堂混得不错啊!”

狗叔歪头背手,乜着一抹冷蔑,字字从鼻腔里挤蹦出来:“看这会儿……都能上断肠湖啦,不容易啊!二总管都让你干什么?洗衣煮饭、扫地擦桌,还是跟进澡堂搓搓脚,夜里上榻窝香香啊?”

嘿嘿几声,说不出的猥亵卑琐。

几个跟耿照不对盘的学徒听了,也跟着嗤笑,引来同侪怒目。

耿照强笑:“狗叔别拿我开心啦。这是一点小小心意,从前多承关照,还请狗叔不要嫌弃。”

递去一管小油竹筒。狗叔打量片刻,解封一闻,脸色微变:“湖洲的‘天雨香’?”

耿照赧然一笑:“前日二总管一高兴,赏给堂上伺候的弟兄们嚐嚐,我糊里糊涂也分了二两。想想还是狗叔懂茶,别教我给平白糟蹋啦。”

狗叔一呆,冲着窃笑的学徒猛瞪眼:“笑什么?一脸婊子相!”

抄起马扎劈头摔去,砸得几人呲哇乱叫,兀自云山雾罩。

“今儿……专程去园里看你七叔啊?不错不错。”

顺风顺雨的将竹筒揣怀里,狗叔瞇起了吊尾眼,摇着颗老鼠脑袋,神色大见和缓,口气也亲热许多:“你也算挺有心的了,阿照。”

“倒也不是专程,还有公事。”

“那别耽搁——”

狗叔招来一名学徒,话没出口抬腿便踹:“带阿照去后头!你们这些个折死爹娘的,剥光了也学不到人家的半分乖!”

辰字号并非城里的最后一进,整座白日流影城依山而建,在山背突出的峭壁平台上还有一座堆置煤渣败铁的隐蔽小院,房里都管叫“长生园”据说金铁若经反覆熔炼锻打,其中掺入莫名杂质、难以析净,铸剑师称为“铁精败坏”者,长置将生阴邪之气,污染洪炉砧锤,须淋上鸡血石灰,拌入炼剩的炭渣同埋深土,以避其秽。白日流影城埋阴铁的地方,便是这座距辰字号末进足有半里之遥的长生园。

耿照让把守辰字号后门的守卫验了关条,独自攀上崎岖的盘肠小径。除开调任执敬司的两个月不算,十二年来他几乎每天都要爬上几回:山路在他离开的这两个月里变化不大,爬着爬着,往事重又涌上心头。

耿照自小无父,母亲本是随营的军伎,继父则是从中兴军里退下来的老兵,隐居在王化镇外三十余里的贫瘠山村,开一间修犁补镬的打铁铺子,跟谁都说不上两句,得了个“耿老铁”的外号。耿照从小不怕火,三岁起跟着耿老铁敲敲打打,五岁上已能整出一片平铁。

耿老铁拿着那片歪歪扭扭的铁片仔细端详,几天都没说话。

某天早晨,他突然卖了拉磨的老马,再加上一条左腿换来的朝廷恩赏银扣,熔秤了整整五两揣在怀里,将耿照带上朱城山,向在府前做门房的昔日老官长一迳磕头,依然什么也没说。

在耿老铁心里,或许只有朱城山上的白日流影城,才不致埋没了他的儿子。

朱城山雄峙东海太平原,号称“沃野太平第一峰”自来便是天子封禅祭天的首选。自独孤氏於平望都城插上白马旌旗以来,朱城山便是本朝的宝地,太祖独孤弋於山上营建城塞,封予宗室,流影城主世袭一等昭信侯,领山下承恩、王化、怀远、天长四镇共九千五百余户食邑,岁岁免贡,恩遇备至。

这样的安排有两层目的:太平原历有王气之说,据之堪可成王,独孤阀当年便是由此兴兵。佔山筑城,可保独孤氏发迹之地的龙脉永固,王气源远流长,此其一也:暗地里,则寓有监视东海诸藩、诸州治,以及当年协助独孤弋打天下的东境武林势力的深意,其中也包括“青锋照”与“赤炼堂”等两大火工派门。

东海饶富盐铁,历为中原正统的兵冶财库,昔年北方的异族铁骑横扫中原,独孤阀起兵相抗,全仗青锋照、赤炼堂供应军械,才得以苦苦支撑,终与人称“中兴第一名将”的西镇节帅、大将军韩破凡合兵共击,完成大业。

皇朝肇兴,京城平望都虽设有军器监、神械局等官派作坊,但天子点阅出游的仪仗铠械等仍命青锋照与赤炼堂承制,岁岁翻新,既予皇恩,亦怀旧情,一时传为美谈。

白日流影城不走青、赤两家的路子,专为武林名家造剑,量愈少而质愈精,数十年来别开蹊径,卓尔成家,与青锋照、赤炼堂等并称“东海三大铸号”流影城於山下物色学徒,拣身家清白、能吃苦的。耿照出身不算清白,靠门房大力疏通,勉强进了辰字号房:谁知房里四名挂牌师傅无一肯收,正唤家中领回,门房灵机一动,提议送去长生园。

原来埋阴铁的地方常有作祟之说,传得绘声绘影,谁也不爱去,乾脆搭起草庐,供年老无依的匠人栖身顾守。只是园子离城甚远,日常不便,还需一名帮忙跑腿的人来使唤。

耿照就这么留了下来,在盛传闹鬼的阴院里打杂。那年他才六岁。

头一回看见七叔,耿照差点吓晕过去,终於明白闹鬼之说从何而来。

七叔没名没姓,就叫七叔。

七叔只有一条手臂,右臂齐肩断了,连带削去半边腰股,所以身子老屈一边,活像条半生熟虾。像这样的刀伤,七叔全身有许多条,最严重的一道在脸上,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梁和右颊骨,让七叔的脸看起来像是摔烂的两爿泥钵,落刀处深深陷入,伤口却又结起纠结浮凸的紫红息疤,说话时老带着呼噜呼噜的含混水气。

据说七叔受伤后就住到长生园来了,起码有二、三十年的时间,铸炼房的师傅多没听过这号人物,只说园子里不太乾净。很少有人知道,七叔不但还能打铁,而且手艺十分了得,执敬司的横二总管经常秘密前来,亲手交付图样,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字,取件时也多不假他人:时间久了,二总管与耿照熟稔起来,才有后来调升执敬司的事。

尽管七叔技艺精湛,但独臂到底是不方便,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炉、淬火打磨一手包办外,十三岁上便已取代七叔的右手,执锤上砧,打出平生第一柄刃器。

那把刃首斜平、单面开锋,既不像剑也不像刀的东西,至今仍悬在草庐壁上。耿照自己看得脸红,七叔却说有“初犊无畏之气”、“正锐得紧”说什么也都不肯取下。

耿照“咿呀”一声推开柴门,踩过蔓草丛生的石板铺道,破庐里残光褪影,壁上正斜斜浮着那柄“初犊”的剑形,一切都跟他两个月前离开时没有两样。偏堂青幔揭起,畸零佝偻的老人探出头,几乎埋入眼褶的细小瞳仁微微一绽,浓厚的白翳里似有光芒。

“回来啦?”

七叔似乎并不意外,一指竹凳:“坐会儿。”

耿照这几日总记挂着他的身子,好不容易见了,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安安静静坐下来。七叔歪着身子靠上凳,随手抄起几上的破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搧着,昂起另一只黄浊的眼睛:“横疏影派你来的?”

“嗯。二总管让我跑一趟断肠湖,把东西交给水月门下的二掌院。”

“那是挺重用了。你去了这么久,吃住还惯不惯?都干些什么活?”

耿照笑道:“也没什么。跑跑腿、打打杂、使些气力,说不上特别的,只是从前干活都打赤膊,现在是里外三层,包得跟粽子一样。”

七叔也笑了,半晌才轻描淡写道:“要是住得不惯,趁早跟你们二总管说说,园子里也不是没活干。你最近头还疼不疼?”

“忙得紧,约莫是没空疼啦!到这会儿都没犯病。”

七叔点点头,没说什么。耿照端坐片刻,忽然省起,忙从怀里取出一只扁平木匣,置於几上。“七叔,这给木鸡叔叔燉汤喝。”

揭开匣盖,浅平的红漆盒底搁着小半截手指粗系的蔘头,乾瘪得像是掺盐晒透了的山萝蔔.七叔抬望了一眼。耿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着头讷讷一笑:“等下个月领了份子钱,我再给木鸡叔叔带些来。”

七叔看着那半截蔘,摇了摇头:“剩下半截是给你爹捎去了罢?你木鸡叔叔那毛病,便吃这个也医不好,下回都给你爹带上。”

“我阿爹身子骨挺硬朗,吃蔘也就是滋补。木鸡叔叔有病在身,可不一样。”

耿照笑道:“我才託人给我姊姊捎了银子,家里原本也不缺什么,七叔别放心上。”

“你姊姊多大年纪了?十九?二十?”

“今年上巳节一过,就满二十五啦。”

“还没找婆家?”

耿照摇头。

“多亏有她照看阿爹,我捎回家的钱,她也从不买胭脂水粉什么的。我攒了点钱在身边,将来好给她办嫁妆。”

说着展颜一笑:“七叔,我都想好啦。等明年补上前堂的正差,听说能跟柜上借七八十两,我打算回龙口村,央人给阿姊说媒,然后把阿爹接上朱城山。我阿姊再要不嫁,怕就难啦。”

执敬司相当於是侯爵府里的内务房,薪饷比照衙门役值,正副总管甚至领有品秩,仪同七品县丞,俸帛都是朝廷按官册发的,自非铸炼房的匠人可比。七叔听得默然,话到口边反倒没味儿了,便只一笑:“你个十六七八的毛孩,想的倒是远长。”

耿照红面如枣,一迳抓头傻笑。

“往后你也别带东西来啦,多攒点钱是真。”

七叔搁了蒲扇扶起身:“有空来瞧你木鸡叔叔,比什么蔘药都强。”

“我明白。”

两人踅至后进,后边院里杂芜丛生,稍能落脚的地方都堆满柴薪,高叠逾篱,圈围得铁桶也似,居间置了个磨净的石砧。

砧畔一人呆坐,瘦骨嶙峋、黑发披覆,遮得不见面颈肌肤,露出袖底的枯指细腕白得怪异,既似生漆假偶,又有几分盐屍模样,总之就不像活物。

耿照环视庭除,忍不住心里难过:“我走了以后,居然没有人照料两老生活!”

七叔似是看穿他的心思,斜睨一眼,鼻中哼笑:“要你可怜?多事!你这两个月若少拿柴刀,进境只怕还不如他。”

石砧上竖着一截粗柴,怪人刀起倏落,刀柴相交的声音只比撕纸大些,木柴应声微晃,却未两断。他举刀的动作僵硬无比,彷彿胶成一团的拉线傀儡,刀落又是一声裂帛响,碗口粗的硬柴摇都不摇,圈口迸出十字锐痕,竟已四分。

怪人举刀、劈落,举刀、劈落……顷俄之间,石砧上的粗柴已被连劈十几刀,柴身却动也不动。耿照看得童心大起,拾起另一柄柴刀,喝道:“木鸡叔叔小心,我来啦!”

唰的一刀劈下,粗柴微微一晃,仍不偏倒。

七叔轻声喝采:“好!”

耿照微笑,却来不及开口,只见怪人又劈一刀,砧上的木柴——或许该说是“柴束”——晃得更大力些,已不似前度般稳立不摇。这是一场速度的竞赛:无论出刀有多快,一旦柴身被剖细到某种程度之后,便再也承受不了刀刃的劈削:砍下最后一刀的人,必须承担柴束飞散的责任,便算输了。

这个游戏,耿照从小到大不知同木鸡叔叔玩过多少回。

他记得刚来长生园的时候,木鸡叔叔连刀都举不起来,镇日呆坐,只有耿照劈柴的当儿,才能稍稍吸引他无神的目光。为了让木鸡叔叔维持活力,耿照花很多时间在劈柴上,不知不觉,都过了十几年。

两人飞速出刀,但碗口粗细的木柴被连劈十余记,渐渐难以维持平衡,每每落刀的尾劲一拉,都带得整束柴支不住摇晃。耿照心知柴束崩坏在即,暗忖:“我可不能赢了木鸡叔叔,得让他高兴才行。”

唰唰连抢两刀,末尾余劲一拖,便要将木柴抖散。

谁知长发怪人却突然拦腰一挥,石砧上的木柴上下两分,上半截迎风飘开,“唰!”

散成无数细片,径粗还不及一筷,宛若竹篾一般:下半截却被拖刀的力量一束,直挺挺的停在砧上,若非周身佈满密密麻麻的竖直刀痕,远看简直就像半截完好的粗柴,动也不动。

耿照看得一愣,这一刀便再也出不了手。呆得片刻,院里微风轻扬,将下半截木柴吹得像重菊般四散开倒,稀哩哗啦的吹下了石砧。

七叔低头哼笑,转身走进屋里。

“进来吧!我早说了,你这两个月里若少拿柴刀,只怕还不如他。”

耿照不觉微笑,取薄被替木鸡叔叔盖好下身,也随七叔进了屋里。

“喏,你瞧瞧。”

七叔取出一只乌木长匣,随手翻开匣盖。

匣中的黄衬里上置着一柄红鞘长剑,鞘宽三指,长近四尺,黄铜吞口、鸟翼剑锷,形制十分朴拙。耿照捧过木匣,不觉蹙眉:“七叔,这剑……好沉!”

七叔不置可否,微哼一声:“拔出来瞧瞧。”

耿照求之不得,小心翼翼捧剑出匣,锵啷一声龙吟,屋里顿时亮起一泓秋水。那剑剑刃甚厚,剑身从剑锷朝锋刃缩窄,吞鞘处原有三指幅宽,到了剑尖剩不到两指,显然剑的主人擅长击刺,才有这样的特殊要求。

他提劲轻挥几下,谁知剑刃晃也不晃,竟连一丝风声也无。

“真是好刚的一把剑!”

耿照讚叹:“七叔,这剑若不开锋,拿来当九节钢鞭也使得。是谁用这么重的剑器?”

七叔冷笑:“这便是横疏影让你来拿的玩意儿了。好个泼辣的娘儿们!叫什么来着?”

耿照矫舌不下,呆了片刻,才讷讷的回话:“叫……叫染红霞,外号‘万里枫江’,是水月停轩的二掌院。这……这是她要的兵器?”

两人对看半晌,七叔“噗”的一声,忍不住哈哈大笑,使劲搧了他后脑勺一记。

“快去断肠湖罢,傻小子!这么恶的婆娘,当心她一使怪力,摘了你的脑袋!”

◇◇◇东海湖阴城断肠湖畔,水月停轩耿照坐在偏厅里,贮着四尺重剑的乌木长匣不敢离身,匣外裹的赭红布巾就跟他周身的衣衫一样,早被一路不停的急雨打湿。领着耿照进门的老仆妇虽然替他沏了热茶,也给他一条陈旧的白棉布巾擦拭衣发,但耿照一人坐在这传说中的“男人禁地”里,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某种奇妙的违和感,就跟浸透衣衫的湿冷寒意一样挥之不去,零零落落地沾上了他。

耿照以为,那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的缘故。

东海四大剑门中,水月停轩是唯一专收女徒的门派。从前在铸炼房见习的时候,水月停轩是那一大群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最喜欢的话题,大夥儿想像水月门下都是一个个娇嫩婀娜、巧笑倩兮的美丽少女,总是聊着聊着就猥崽暧昧的笑成了一片,尤其洗澡的时候聊得最起劲……

时光飞逝,耿照已经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了,这些日子经过前堂执敬司的历练,渐渐懂了点人情世故,不再天真的以为水月停轩里藏着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儿国。

事实上,水月门里规范甚严,外客无论男女,都只能进到前厅而已,距离门人生活、习艺的水上庄园还有大段距离,连窥视都不可得。耿照奉命来过断肠湖几回,虽然都是在大门外交割粮秣物资一类,但对水月门规也略有耳闻:被招待到门厅里来,这倒还是第一次。

从大门到此间,一路都没见到其他人。耿照枯坐两刻,等到茶水无温,渐有些不耐,心想:“水月门下不留外客,我又是男子,总是要避嫌。此间一直无人来应,倘若捱到傍晚时分,那可真是进退不得啦!”

犹豫之间,又坐了一刻有余,终於忍无可忍,提声叫道:“老嬷嬷!老嬷嬷!”

半天没人相应,他揹起木匣,迳往厅外回廊走去。

耿照没敢直接往里头闯,走到回廊入口处,隔着簷下雨瀑向外眺望。水月停轩的主体建筑沿湖而建,屋瓦连绵,外侧以高墙隔挡:入口的门房只是一般的百姓,并不懂武功,五、六户人家就住在大门前后,领水月停轩的薪饷,代为看管门户。

他进来时,记得守门的是两名庄稼汉模样的中年人,一路替他撑伞到厅里,连忙提气叫唤:“大叔!有事相询,烦请来一趟!”

叫了几声,大门处却无甚动静。

耿照有些着恼:“这里的人,怎么一个个都聋了!”

微一犹豫,循着偏厅回廊,直接往后进行去。

回廊的尽头是一处钉满碗大铜钉的朱漆大门,耿照正要推开看似沈重的门扉,忽见地上一物微微闪光,拾起一瞧,竟是一枚闪着铜光的锁头。那锁被人削成了两段,断面平滑如镜,十分新亮,便是打磨过也不见得有这么平整,显是利器所为。

耿照心中掠过一抹不祥,咿呀一声推开朱漆大门,只见地面上一条奇妙的痕迹横过青砖,彷彿是拖行着犁头或石磨一类的物事,一路迆逦着往园中拖去。

只是青砖坚硬非常,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在青石铺成的廊间留下这样的痕迹?耿照蹲下观察片刻,习惯性的将门扉掩上:正要转身,颈后忽然一痛,一点尖锐的冰凉摁压着他的颈椎,他彷彿可以看见摁压处破皮流血的模样。

剑尖的主人微微向前一送,压得他紧贴门扇,身后响起一把清脆爽利的喉音。

“你是何人?”

来人的口吻十分严峻,充满威仪,耿照平日听命惯了,答得不假思索:“弟子耿照,受本城横二总管之命,前来求见贵派二掌院。”

“‘本城’?横疏影?你是白日流影城的人?”

那女子轻哼一声,丝毫没有撤下剑尖的意思。“白日流影城是本朝贵冑辖下,几曾有过这般唐突无礼、擅闯门户的弟子?待我押你上朱城山,你若是冒名伪诈、意图不轨,只怕要丢了这条性命!”

耿照脸上一红,嚅嗫道:“弟子递帖求见,不敢逾越。谁知等待数刻,不见有人相应,才走到这儿来。请……请前辈见谅。”

他听女子措辞威严,决计不是一般的门人女弟子,丝毫不敢缺了礼数,只是不知对方名头,又不敢贸然询问,只好尊称一声“前辈”女子冷哼:“胡说八道!前厅自有门房佣仆,动静都由专人报与我知,岂能教你空等数刻?”

不等耿照辩驳,扬声唤道:“胡嬷嬷、胡嬷嬷!”

清脆的嗓音挟带内力穿透雨幕,远远送出,入耳不觉怎么轰响,却是字字清洌明晰。

耿照暗暗佩服:“水月门下,果然不同凡响!”

女子喊了几声,始终无人应和,声音不觉有些烦躁,低声沉吟道:“奇怪!都到哪儿去了?”

见耿照耳下颔骨微动,剑尖一摁,愠道:“你笑什么笑!”

耿照被刺得呲牙咧嘴,忍痛回答:“弟……弟子没有笑。前……前辈的剑尖甚利,刺得弟子有些……有些疼痛。请……请前辈明鑑.”“你说是横疏影派来的?”

女子将剑尖缩回分许,肃然道:“二总管找我做甚?”

耿照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万里枫江’染红霞!”

脑海里突然浮现七叔那几句“恶婆娘”赶紧驱走杂识,战战兢兢回禀:“二总管派弟子来为前辈送剑。”

自称“染红霞”的女子“啊”的一声:“差点都给忘了。昆吾剑铸好了么?”

锵啷一声,长剑入鞘,耿照顿觉颈后压力一松,赶紧回头抱拳:“流影城弟子耿照,见过二掌院。”

那染红霞一挥袍袖,淡然道:“免啦!想来我也有不是。你擅闯本门一事,我不会向横二总管提起,你把伤口包起来。记住,像这样的事情,没有下一次了。”

随手递来一方雪白锦帕,帕上并未薰香,却有一丝淡淡温甜。

耿照连忙称谢捧过,偶一抬头,忽然愣住。

长廊簷影下,雨瀑如精帘。淅淅沥沥的水影之间,立着一名身材高挑、肤色白皙的红衫丽人,臂后倒持一柄彤艳艳的红鞘长剑,包着黄铜鞘壳的剑鞘尖傲然指天,与她远山般的卧眉相衬,清丽中别有一股英气。

女子约莫二十来岁,容貌自然是极美的,即使耿照没见过很多女人,也知道像她这样的美貌并不常见。但与她的飒然英风相比,秀气的脸孔、穠纤合度的身段似乎也不那样令人印象深刻:幽暗的廊庑之间,似乎被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点亮。

耿照被女郎的气势压倒,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看什么?”

女郎眉头一皱,清脆的喉音果然是方才那位“染红霞”耿照如梦初醒,想起自己的窘迫,一张黝黑的脸红得像柿子一样,讷讷道:“弟子没看什么。前……前辈……”

染红霞蹙眉道:“别喊什么前辈不前辈的,难听死了。我的声音有这么老么?”

耿照恨不得钻到青砖里去,忽听远方一声惊呼,却是从庄园里传来的。

他侧首凝听,染红霞却恍若未闻,似觉横疏影派来的这个小伙子甚是无礼,应对进退无一可取。

她在门中代师传艺多年,威望素着,无论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严厉,最痛恨轻薄虚浮的行止,微露恚恼:“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速回前厅去!我唤人……”

忽然愣住。

淅淅唰唰的雨声里,传来一声淒厉的惨叫!染红霞猛然回头,却见耿照一指院中,叫道:“前……二掌院!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她腋剑奔向廊窗,细辨余音,果然是来自菱舟香院的方向,不觉心惊:“他的耳力,竟比我强上许多!”

担心那厢的情况,提声大叫:“采蓝!黄缨!”

未几又唤道:“纨雪、朱婷!你们在哪儿?”

俱都没有回应。

连负责巡逻的朱雪二姝都没有回应,事态显然非常严重。染红霞强抑惊骇,正要点足掠出,余光瞥见耿照随后跟来,剥葱似的玉指回头一比:“去前厅候着!没有我的命令,半步也不许踏进来!”

耿照还待申辩,见她目光镇定,神色坚毅,心想:“她毕竟是这儿的主。”

点头道:“二掌院放心,弟子就在前厅候着。若有用得着处,还请二掌院随时吩咐!”

染红霞更无二话,一朵红云般掠往院中,几个起落间便消失了踪影。

◇◇◇耿照返回前厅,想起被利器销断的铜锁,以及青石砖上的拖曳痕迹,越想心绪越是不宁,灵机一动:“前……二掌院不让我入园,可没说不能去外头瞧瞧。”

冒雨飞奔至门房前,果然空空如也。

“奇怪!”

耿照暗忖:“就算是敌人入侵,也不该这样无声无息。”

他听执敬司的弟兄闲聊,说是埋皇剑塚的萧老台丞传书东海各派,极言三十年前的妖刀妖魂重又苏生,即将祸世害人,还把四大剑门的人都找了去,说要联手追捕妖刀。

近日四大剑门陆续发生惨案,不过与其说是妖刀乱世,其实人们更相信这是某些门派——譬如观海天门或指剑奇宫——静极思动、寻衅生事的小动作。“萧谏纸老糊涂啰!”

执敬司里的人私底下都这么议论:“指剑奇宫、观海天门早知道萧老会这么反应,十年前就动手了,哪儿等得到现在?”

耿照并不相信神鬼之说。

他在埋葬阴铁的长生园里度过大部分的少年岁月,跟被流言描绘成妖怪的七叔、木鸡叔叔朝夕相处……对耿照来说,只要活得磊落,世上并不像人们所想像的,有这么多幽离恐怖的鬼怪。

但此刻,耿照却觉得心彷彿被一根头发悬在半空中。那种不安与悸动的莫名感应,从他踏入水月停轩以来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他想像自己会突然踢到一颗滚动的人头,或者是在大雨中被半截残肢绊倒,如此一来,或许就能解释看守大门的人何以忽然消失不见。但什么都没有。从前厅一直到门房的那幢小砖房,沿路没有屍体、没有血渍,没有任何折断的刀剑或打斗的痕迹,什么都没有。

直到他在砖房前驻足,失控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样,沿着他的发顶头面奔流直下。

守门的两名汉子还在屋里。

他们彼此交叠,“嵌”进了靠外侧的那面墙里,或许是撞击力道太强太快,太过集中,两人的肢体以奇妙的型态,与变形的墙面融合成静止的瞬间,立体的部分——如胸腔、颅骨——都变成突兀的平面,以致明明认出了眼睛鼻子,却一点都不觉得那个摊平的东西叫做脸。

红黑色的血浆,混着黄黄的膏油与奶白色的浆液,缓慢的低落在地,声音清晰可闻。或许是躯体爆裂的一瞬间,又被巨大的力量凝滞成一种很安定的状态,所有溢出的体液都流得异常缓慢:混合了脂肪与血腥的异味被雨幕封在屋子里,即使走近也闻不到。

屋里连桌椅都没乱。来人只用了一击,就完成了这件奇异的新制品。

耿照看得脸都白了,强忍住呕吐的冲动,转头拔腿就跑!

(那东西……把人“搥”进墙壁里的那个东西……正在水月停轩里!

他飞也似的冲进前厅、奔过回廊,循着染红霞消失的方向发足狂奔:雨幕里,他听见湖浪拍岸的声音,一条九曲回桥伸入湖中,半空里雷电一闪,轰隆声划过头顶之际,忽见一头巨大的怪物立在桥心。

那怪物偻着背脊,似乎没有头发,颈后却覆着一块毛皮,拱出一只巨大畸零的怪角,非牛非鹿,倒像是一根崩毁大半的石柱。怪物一动就发出刺耳的铁炼声响,连雨瀑的淅沥声都无法稍稍掩盖,牠脚边横着两条乌影,曲线起伏婀娜,似是妙龄女子。

闪电掠过,一条红色人影居高临下,一剑刺向怪物的眉心!

怪物不闪不避,伸手一抓,倏地将长剑握在手里。染红霞在半空中无可借力,猛被甩落湖中。

“二掌院!”

耿照失声叫唤,大雨中怪物猛然转头,哪是什么妖魔鬼怪?分明是一名身长九尺、筋肉纠结,周身却佈满淒厉伤口的高大男子,扛着一柄铁块也似的巨大刀器,通体犹如不规则裂面的花岗岩柱,握柄处的兽皮被雨打湿,缠着粗大的铁炼。

耿照救人心切,飞身跃上曲桥,才想起自己手无寸铁:一眨眼巨人已至身前,巨刀挟着刮人的劲风箭雨扑面压来!

(好……好快!

小屋里的那两人,必是死在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之下——耿照根本来不及思考,更别说躲避,忙乱中抓住胸口的系绳一转身:轰隆巨响里,背上的木匣已被扫成碎片,余劲抡得耿照头晕眼花,鲜血冲出喉头,整个人失速撞向栏杆,一阵碎裂声响,挟着无数栏杆破片滚落桥面!

耿照及时攀住横栏,破碎的尖木屑刺破手掌,右肩几乎被扯得脱臼。

他眼冒金星,颤抖着闷声呼痛,忽觉顶上骤雨一停,巨人巨刀的影子已经盖住他大半个身体,带着血味的腥臭吐息喷在发顶上,灰白的口涎滴得他一背都是,巨大的铁块石刀对正耿照的脑袋——耿照咬着牙,垂在湖水里的左手一捞,一抹金光穿出水面,一把扎进巨人的左大腿内侧!

巨人狂嚎一声,震得整座曲桥都在摇晃,歪歪倒倒的向后踉跄,桥面被踩穿了几个大洞。耿照被摇得攀持不住,右掌一松,身子正要沉入湖中,手腕忽然被人抓住。

抬头只见满天落下的雨丝里,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上黑发披面,被浸湿的红衫黏贴着结实苗条的娇躯,裹出一抹玲珑曼妙的紧緻曲线。

“是……是你!”

染红霞使劲将他拉上桥来,嘴角咬着一丝朱红,两人气喘吁吁的摊在桥面上。耿照缓过一口气,将左手握着的脱鞘红剑交给她。

“这是你的昆吾剑!我刺中那廝的脚筋,他……”

话还没讲完,一团巨大黑影缓缓站起,像一具坏掉的拉线傀儡般动动肩颈,慢慢转向二人。耿照目瞪口呆,忽觉这巨人的动作极是眼熟,一下子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但那绝对不是脚筋毁损、不能行走的姿态。

染红霞拄着缠红鎏金的昆吾剑站起,咬牙低声道:“我去绊住他,你乘机把我两名师妹带过桥去,听到没有?”

耿照点头,白着脸呆望半晌,喃喃道:“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巨人无语,只是提着刀,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

染红霞双手握柄,剑尖指地,两眼牢牢盯着敌人,挟着雨丝的湖风吹开她湿透的浓发,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耿照从来没看过的坚毅与沈着。

“但那大个子我认识。他在十里外的镇集里卖煤炭,跟我们往来超过十年了,身家清白,是个性情温和的普通乡人:在今晚以前,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