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闹, 早些休息吧,你也辛苦一天了。”

半面烛光之下,半面黑暗之中, 像是将少年这个人一分为二,连在光里的那一面都变得陌生怪异起来。

难受的气息越发浓烈,苏叶受不住这种压抑的氛围,加之劳累了一天, 双腿一软, 踉跄着向前倒去。

没有意料之中的摔倒, 少年扶住了她,她的脑袋搁在他的胸口上。

他从黑暗中走出来,杀气和疯狂收尽, 扶着她胳臂的右手下移, 揽住她的腰际,将人锁在了怀中。

苏叶再抬头时,灯火辉映处, 少年眉眼柔和,嘴角挂着一抹浅浅的微笑, 仿若方才所见,皆是她一时幻象。

那种透不过起来的气氛,也是她的错觉吗?不像啊, 若不是, 那为何有这种感觉?周伯夫妇俩已经休息了, 院子中只有她和江宸, 总不可能是老是被人欺负的少年在吓她吧。

他要是真有这种本事, 也不会被人欺负, 被人轻视了。

苏叶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久, 没看出什么端倪来,也再没见到那仿若幻觉一般的邪气的笑。

江宸是说不了话,一直安安静静的,在药铺待的日子也不算短了,他都没像她和周伯夫妇一样,沾染上药香,甚至连洗衣服的皂香,在他怀中的苏叶都半点闻不到。

无声,无味之人,飘虚着,有种看得见摸不着的感觉。

苏叶踮起脚,抬手摸着他的头,他顺从地任她弄乱他的发丝,乖巧得不行。

奇怪了,明明触摸得到,为什么总感觉这个人可望不可及呢。

“阿宸,我站稳了,可以放开我了。”

少年摇头,不但不放手,还抱得更紧了。

苏叶的头被按在他的怀里,指尖冰冷的触感爬上她的后背,他一笔一画地写着。

带着些许寒气和痒意,当写出来的字,正好经过后背的脊梁正中间的地方时,激得她不自觉地轻颤。

“阿宸,别写了。”

她的后背不是他写字的纸张。

少年置若罔闻,箍着她的腰际,不准她逃开,固执地要她看懂他的话,要她给个回应,还刻意地在能引起苏叶反应的地方反复写着字。

苏叶喘着气,紧抓着少年胳臂处的衣服,抓皱了他往日里平整得体的衣着装扮,太过了,他真的太过了。

她颤声说道:“我读懂了,你别写了。”

[不要嫁给别的男人。]

他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她要是再没懂,他还会继续下去的。

“你都听到了,就知道我拒绝了表哥,我没有要嫁给他,你不要耍性子了,快放开我。”

少年扁了扁嘴,幽怨地看着她,那里头传达的意思,是在控诉她是个负心人。

指尖用了力,又开始写字了,力道不小的手指点上背脊中央时,苏叶差点没忍住,惊呼出声音来。

[你骗我。]

他写完了三个字,手指还停留在她的后背上,苏叶扯着他衣服的动作,改为推他,推了一下,没推动,手臂发力,用上了全部的力气,还是没能推动。

她恼道:“你再不放手,我就生气了,是三天不跟你说任何一句话的那种生气。”

闻言,他丧着一张脸,神情挣扎了好一会,才总算是放开了苏叶,收回了手。

重获自由的苏叶,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那股不自在的心情,没好气地问道:“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他到底在生什么气,如此孟浪的行径,该生气的是她才是。

少年从随身携带的佩囊里拿出他的小册子,借着灯光,写一个字,看苏叶一眼。

[你说过,我可以任性一点的,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你又说我耍性子,苏姐姐,你是不是在玩弄我?]

他又认真又委屈的,她本来还不太高兴的,可见了他这样,不自觉地软和了态度,“让你任性点,是要你自信些,可不是允许你动手动脚的,非礼勿动,你读过的书比我多,这点你比我更清楚的。”

少年没有继续写字了,手里不停地摆弄着那块雁莲纹玉佩,对苏叶的话没有反驳,但明显也是不认同的。

定亲玉佩在手,没有不合礼节一说。

弯月高悬,朦胧的月光笼罩着院子,苏叶回房休息去了,跟在苏叶身后的少年,在苏叶进了屋,关了门之后,并没有回到苏叶隔壁的那件小杂物间,而是静立在苏叶的门口。

屋内的人睡着之后,被他强压住的杀意终于得到了释放的机会。

温珵安阴沉着一张脸,心情糟到了极点。

不过是一个二十多岁依旧云英未嫁的女人,他原本以为手到擒来的猎物,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来抢?

都已经有了定亲的对象了,她为什么还要对别的男人那么好?

在杀戮和算计中长大的少年,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说。

他飞身从后院离开,来到了之前那片荒芜的竹林之中,执堂堂主余崇义已等候他多时了。

余崇义抱着着他的长剑,在月下,冷硬又挺直地站在修长的竹子旁,面无表情地等待着温珵安的到来。

人来了之后,他放下手,脸上多了几分恭敬。

“禀少主,人跑了,目前下落不明。”

温辞绎也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追得那么紧,他都能从余崇义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继续找,在会任阁周边布置好人手,绝对不能让他见到阁主。]

温辞绎知道的太多了,他的行踪,余崇义是他的人,更加知道,苏叶是他的人。

一旦此人放回去了,危险就接踵而来了,他们谋算的计划也极有可能毁于一旦。

“放心,我已经我们这边的刺客派出去了,会任阁总部临渝城已设防,温辞绎是回不去的。”

温辞绎是户堂堂主,主管会任阁内的生意和财物,而余崇义是执堂堂主,会任阁内刺客的管理和培养是由他负责的,论人手的多少和调配,温辞绎无法跟他相比。

除了因被追杀而看清余崇义和温珵安的关系的温辞绎外,会任阁内的其他人都不知道,从底层的血路一路杀上来的余崇义,效命于行事乖张、任意妄为的少主温珵安。

[接下来,把温辞绎名下所有的产业查一遍,尤其是在源州的,尽快找到他,不能让他活着离开源州。]

自己送上门来找死,就不要怪他了。

温珵安手里捏着雁莲纹玉佩,敢威胁他,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余崇义应声回道:“属下遵命,若无其他事,我便先行告退。”

[慢着。]

余崇义读着少年的唇语,止住了要转身离开的步伐,问道:“少主还有何时吩咐?”

温珵安想起钱金浩跟苏叶说话时,他在门帘外头,听着药铺里的对话,银针在指尖闪现,又消失,闪现,又消失,重复了好几遍的动作,最终还是没有用上。

他隐隐感觉,某些事情,正在失控。

[你有没有因为某个人,而放弃下杀手?]

余崇义回忆了一下,答道:“有。”

[原因。]

月照之下,竹影斑驳,映在余崇义的脸上,使得他冷硬的面容柔和了不少,他答道:“不忍,以及我厌恶刺客。”

意料之外的答案,又是情理之中的回答,温珵安冷笑一声,这种回答,在会任阁中,除他以外的人听到,恐怕都是会嗤之以鼻的。

见血封喉的天丁,在一百多刺客的演练场里,面对众人的围攻,成了在那场演练场里唯一活下来的人,他居然会说出不忍这种话,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只是这答案,对他毫无参考之用。

[你答非所问了,我问的,是你有没有因为担心惹某一人生气,而放弃对一个你讨厌的人下杀手?]

那根未曾用上的银针,是他的疑惑和不解。

伴随着杀戮和死亡成长的人,不光别人的命,连自己的命,都已然漠视了,漂亮的、说得上话的、合心意的、甚至讨厌的,随时都能成为一具尸体,他早已不在乎,也融入了强者为所欲为的环境里。

然而,他却因为苏叶的一句“表哥”,不忍下手,不是不忍生命,是不忍苏叶不高兴。

为什么,猎物高不高兴,会凌驾于其他之上,甚至是他的喜好之上?

这下,惊讶的人轮到余崇义了,他用难以言表的眼神看了温珵安许久,在他的耐性耗尽之前,说了话:“你变了,真让人好奇,某一人究竟是何等人物。”

多有本事的人,能压制魔头的魔性。

他有点想见识一下,药铺的那位女掌柜了。

[别探听她,回答问题。]

温珵安心情不佳,甚至有些后悔问出口了,他看上的,还没到手,就总被其他人惦记,闹心,真想将那些争抢之人,一个个拆皮剥骨。

余崇义抱着剑,回道:“没有,不过,若少主想知道原因,不妨先弄清楚,为何那人于你而言,是特例。”

温珵安颔首沉思,他接近苏叶,目的有二,一为暂时隐蔽,二为寻乐。

他的猎物,多数是有趣,但谈不上特例,特例只有她一人。

遇上她,他真的变了吗?

忙活了几日,药材规整好了,收来的草药也已入账,其他客人的一些待办的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苏叶又开始抱着她的账本,算起账来了。

这趟去沅陵城,花了不少银子,之后更需要精打细算了,虽说是莫名其妙多了五百两银子,可这笔钱,来得蹊跷,也不该是她得的,以后再拖去沅陵的熟人打听一下,把钱还给那个姓温的公子。

账本上的账目一笔笔算过去,算完之后,比上个月少了不少,怎么回事?

苏叶重新拿起算盘,又算了一遍,还是少的,哪笔账目不对吗?她一笔一笔地检查下去,才发现了问题。

这个月,钱家没有来订药材,钱家送客的常备礼中,有一部分是药材,姑姑照顾她的生意,每月都是从她这里买。

“周伯,钱府的管家来过了吗?”

苏叶想起了什么,询问周伯。

一旁的周大夫担忧地看着苏叶,她这几天忙得脚不离地,有些事情,他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也不忍心她难受,可她问起来了,再瞒着,也瞒不下去了。

周大夫低声说道:“来过了,他说今后咱们药铺毋须准备钱府的药材了。”

苏叶的亲戚长辈里,就她姑姑苏秋水对她多有照拂,其他人不朝她伸手要钱就是好的了,可如今,这唯一感情不错的姑姑也这样了,周大夫已经于心不忍了。

“好,我知道了。”

苏叶声音闷闷的,怪不得钱金浩来跟她说那些话,她阖上账本,眼角湿湿的,她背过身去,不想让人看到她的狼狈,悄悄地拿着帕子擦了擦。

沾湿的帕子没来得及收起来,就被人抢了过去。

少年捏着她的帕子,弯身,轻轻地重新帮她擦泪,认真又仔细,擦完后,将帕子整齐地叠好,收入自己的袖中。

“那是我的帕子。”

他怎么就这么拿走了。

[脏了,我帮你洗。]

苏叶眼尾红红的,这下脸颊也有点红了,“就一块帕子,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洗就好了。”

少年没有回应这话,也没有将帕子还给苏叶,盯着她些微发红的眼,眉头皱的紧紧的,看起来很是不高兴。

[我帮你教训欺负你的人。]

那认真的样子,像是在说,她要是点头了,他就会帮她出头。

苏叶心情好了些,笑道:“不用,不是什么大事,做生意讲个你情我愿,客人不买了,哪里就是欺负,我是被风沙迷了眼。”

她是伤心姑姑对她的态度。

姑姑在用药铺的生意,给她警告,想让她听话。

她其实早就说过了,她不会嫁给表哥的,姑姑她一直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想要她乖乖听话。

[你还把她当你姑姑看待吗?]

少年捏着手里的册子,目光沉沉,有一种说不出的危险之感。

苏叶账本收起来锁好,想也不想地说:“当然,我父亲过世时,她帮过我和阿箬说话,那时候,我们姐弟孤立无援,如果不是姑姑替我说话,三叔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份恩情,我会永远记得的,况且钱家找我定药材,也是姑姑照拂,不然钱府这样的大户人家,早就去那些大药铺买药了。”

[你伤心了,不管什么理由,惹你难过的人,就是错了,那些做错了的人,发生些意外,也是正常的吧。]

少年快速地写了这些话给苏叶看,只要她想,不过一点意外而已,跟她不会有任何关系,她也不会因此背负任何愧疚。

他会办的很隐晦,不会有半点痕迹指向她,连她自己都不会知道。

他护短的样子,苏叶看着觉得可爱极了,“阿宸,你这么维护我,我很开心,但是不能诅咒别人,事情也没有那么严重,我说了,做生意讲究你情我愿,钱府不买我们的药材了,别家总会有人买的,没关系的,你别担心。”

她的药铺跟其他药铺比,生意是差很多,算是勉强够糊口,不过,最近生意是好了许多了,唐举人的父亲和李捕头的大伯被青囊药铺救了,加上江宸这个漂亮的少年在药铺做活,宣陵城里有些薄产的人家,也开始光顾了,名声比以前好多了。

少了钱家的这个大客,是会困难一些,不过青囊药铺也不是没了钱家就开不下去的。

她这么说了,少年不再揪着钱家不放,他又写了些安慰的话给她。

苏叶的因他的话逐渐展开笑颜,丹唇含笑,明眸潋滟,少年心口一下子就充实了,满满的,蕴着暖意,一种他未曾体会过的愉悦在心口处弥漫。

不刺激,不血腥,甜甜的,暖暖的,像是给喜欢大鱼大肉的人上了一道清粥小菜,不够味,却回味无穷。

他有点喜欢这种感觉。

为什么她会带给他这种体会,因为她是特例吗?

那,为何她会是特例?

问题又绕了回去,他依旧想不明白。

少年并不着急,想不明白没关系,反正这是他的人,人在他手里,也许问题的答案并没有那么重要。

人只属于他,才是最重要的。

[苏姐姐有不开心的事,可以说给我听,我当你的倾听者,只站在你这边,若是,有讨厌的人,也可在我跟前说几句,解解心里的火气。]

然后,他再拿她讨厌的人撒气,酷刑什么的,他在会任阁的刑堂见识多了,也会几手。

钱金浩早预料到他娘会出手,却没想到她这么快就针对苏叶了,要不是他随口跟管家问了一嘴买药材的事,他还不知道,她娘已经不再做青囊药铺的生意了。

青囊药铺是小叶子的心血,她可看重了,他娘怎么能用这个来对付她。

钱金浩气冲冲地跑到苏秋水的院子,要她给这件事一个说法。

好歹是人家姑姑,怎么能欺负自家人。

苏秋水不打断他,任钱金浩在她跟前抱怨,等他停下来之后,才好暇以整地问他:“说完了?”

钱金浩看不惯了,“什么叫我说完了,我说了一堆的话,娘你就这副无所谓的样子,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的不对吗?你可是她亲姑姑。”

苏秋水不为所动地喝着茶,再轻描淡写地瞟了他一眼,“你还是我亲儿子呢,也没见你站在我这边,我们家买哪家的药材,还要苏叶首肯吗?她姓苏,想管钱家的事,你让她嫁进来。”

又绕到这个话题上了,钱金浩简直头疼,他娘怎么就抓着他成亲的事情不放,他再多玩几年不行吗。

他很是无奈地说:“娘,你别看小叶子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其实人家主意正着呢,她那样的,你逼她也没用,她肯定不会向你屈服的,还凭白损了亲戚间的感情,何必呢。”

苏秋水看着她的傻儿子在她跟前为苏叶说话,她就想叹气,“你那么了解她,你说实话,你真的不想娶她吗?”

钱金浩本来准备好的一连串想要劝说苏秋水的话,被她这么一问,瞬间说不出来了,他神情很不自在,不过很快又被他嬉皮笑脸所取代。

“不想,娶她有什么好的,跟娘你一样,爱管东管西,烦人得很,真要娶妻,我娶个乖巧漂亮的小娘子不好吗?”

他喜欢自由自在,更喜欢自由自在的小叶子。

他嘴硬的样子,苏秋水不是第一次见了,自己孩子喜欢什么,她还能不知道?

她是看不惯他这种没出息的样,“你想做你自己的主?”

“当然了,我又不是孩子了,娘你管的也太多了。”他不满地回道。

苏秋水冷笑一声,讥讽他道:“那你得怪你自己,小时候书不好好读,走不了科举,我只有你和你弟弟两个儿子,你弟弟将来考科举,那你就必须继承家业了,可继承家业你也不愿意,为了钱家的将来,你不愿意,就得你媳妇愿意,你要是早能担起重任了,你就是钱家的少当家,你想买哪家药铺的药,管事就买哪家,你想娶什么样的女子就能自己做主,但是,你什么都不愿意去做,别说不买苏叶的药材你做不了主,就是我算计我亲哥哥的药铺,你也只能干瞪眼,你想保护苏叶,你就得跟我斗,当然你也可以继续玩乐下去,只要你舍得让苏叶伤心。”

钱金浩被她这番话给说懵了,他娘是在威胁他吗?这算什么,他烂泥扶不上墙,跟小叶子有什么关系,犯得着把无辜的人拉下水吗?

“娘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呢。”

这种荒谬的事情怎么可能是真的。

苏秋水毫不客气地说:“你可以不信,那就等青囊药铺垮掉,苏叶走投无路,还是要进我们钱家的,你只有两条路,一条你自己担起事来,斗赢我自己做主,另一条,就是等着苏叶给你做媳妇。”

钱金浩被惹怒了,这是干得什么破事,她还有没有点分寸了,“苏秋水,你还是不是人,一个是你儿子,一个是你侄女,你这么算计我们!”

苏秋水冷眼看着生气的钱金浩,“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不长进。”

她照看不了他一辈子,将来的路,总会有他自己走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没写完,另外四千字 7/16 08:08:00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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