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关中到代国,唯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昔日韩淮楚平魏灭代的进军路线。

薄太后母子,走的就是这条路线。

就在从关中到河东的蒲坂津渡口,耸立着一座大石碑,刻着“汉大将军韩信伐魏处”九个大字。东去西来的商旅到了这渡口,都自发在这石碑前停下,想着那韩大将军为大汉并吞万里江山的丰功伟绩,缅怀凭吊一番。

五岁的代王刘恒在等着渡船到来的时候,就站在那石碑前问那些护送的军士:“韩信灭魏之战,各位可有参与?”

就有一冯姓老卒答道:“回禀大王,小人恰好参与过此战。”

“我军不足两万,而魏军有十万之众,韩信却能平定魏国,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刘恒充满好奇地问道。

那冯姓老卒呵呵笑道:“韩大将军出一支奇兵,从上游的夏阳渡秘密渡河,杀到魏军身后,直捣魏都平阳,擒了那魏王豹。你说大王被人捉住,这一仗还怎么打?魏军无心恋战,土崩瓦解,河东就这样被咱们打了下来。”

“寡人的代国,也是韩大将军打下来的,是吗?”刘恒问道。

“那当然。”冯姓老卒得意地答道:“那井陉口在代国境内。不吞下代国,如何能再有咱们那场井陉之战?”

刘恒沉默了一阵,感慨地说道:“韩信真像大家说的那般,乃无双国士也。若非韩信打下河北攻灭齐国,大汉如何能有今天!”

※※※

过了黄河北上,过了河东境,就到了太原与交界处。只见前方一座城郭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那是什么城?”刘恒在马车上指着那城郭问道。

还是那冯姓老卒答道:“这便是邬城,是了大王的封地。”

“听说韩信攻略代国,就是从这邬城开始的。听说这邬城当时有赵国重兵防守,韩信又是如何将之攻陷?”刘恒好奇地问道。

“那一夜小人跟着韩大将军走了一夜的急行军,秘密长途奔袭端掉赵相夏说的大营,追斩夏说于阏与,将邬城变成一座孤城。那守将戚康只好弃城而逃。被韩淮楚回师拦住,前后夹击,赵军全军覆灭。”冯姓老卒说到这里,神采飞扬。

刘恒听那老卒回味当年的一战,听得悠然神往。呆了半晌说道:“等到了中都,寡人一定要去井陉口看一看,那韩信是如何攻下赵国。”

※※※

渐渐走近那城郭,只听前方一片夹道欢呼之声。原来是那代国丞相刘敬听说太后与大王就国,带领文武与百姓前来迎驾。

“听说太后与大王要来,代国臣民皆翘首期待。为臣迎接来迟,让太后旅途受苦了。”刘敬跪在马车前,很恭谨地说道。

“丞相请起。听说丞相两年来将这里治理得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大王年幼,一切还要仰仗丞相与众卿家扶持。”薄太后和颜悦色地说道。

“这是为臣份内之事也,不敢居功。”刘敬起身道。

薄太后话锋一转,问道:“就不知抗击匈奴扰边之事,这两年可有建树?”

刘敬皱着眉头说道:“太后日前交代为臣要不遗余力繁殖马匹建一支骑兵劲旅,奈何战马稀缺非代地一国之困。代国乃贫困之地,百姓刚能糊口,战马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实在拿不出钱来够买马匹。这两年来,为臣只换回两千匹战马,加上自身繁衍,现在代军营中只有战马四千匹。而匈奴骑兵呼啸而来动辄上万,实在不敢贸然出击将好不容易创建的骑兵毁于一旦。”

薄太后点点头,说道:“能在两年之内建成四千骑兵,也算难能可贵了。这事急也急不来,待徐徐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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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太后通情达理,并未怪那刘敬搞骑兵建设搞得太慢。

这话被混在人堆中的韩淮楚听到,却是心中难安。

做了刘恒冒牌的舅舅,这代国就是他今后要生活的地方。既然扎根于此,就与这里的黎民百姓同呼吸共命运。为此那匈奴的边患是他最为担心的事。

自从在潼关道被伏击之后,韩淮楚早已先一步来到代国境内。就在那北方边境线上走了一圈,只见那被匈奴洗劫的村落是惨不忍睹。

原想两年过去,那刘敬也该拿出一支像样的骑兵了。可到这里一看,代国的骑兵还压根不能称为劲旅。

四千骑兵要放在楚汉争锋的年代已经不算少了,可是要比较强大的匈奴骑兵只能像被大象碾过的蚂蚁一般,压根就不能出击,还是像刘敬说的那样躲在自家营房里保存实力比较靠谱。

既没有钱,又没有马匹的来源,那刘敬如何能弄出一支骑兵劲旅?难道还要等上十几年,等到自己头发花白之后,才能看到这里的百姓不再受匈奴劫掠之苦?

为此韩淮楚将倾尽全力来帮助刘敬,也就是帮助那个呼自己为舅舅的代王刘恒。

※※※

晋阳城,“中都客栈”内,突然来了一位汉子。既不住店,也不喝酒,而是对那掌柜说了几句令人揣测的难懂的话。

那掌柜变得十分恭谨,带着那汉子上了楼,秘密去见一位俊俏的少妇。

可不要小瞧这位少妇,她就是乌家马贩集团的少当家乌泰的媳妇肖翠翠,整个代国联络网的负责人。

韩淮楚与乌泰是老相识了。他在做齐王之时,就与乌泰打过不少交道,做过无数马匹的交易。但是这次见到那肖翠翠,不是靠他与乌泰的交情,而是滕翼给他的江湖暗语。

“乌家人遍布天下。若是你要见滕某,只须找到他们便是。”滕翼离开长安前对韩淮楚交代。

那肖翠翠见到韩淮楚也不多问,只道:“阁下且在这里住下静心等待,等滕大侠来到,自会来见。”

※※※

滕翼说到就到。半个月后,滕翼就在中都客栈与韩淮楚相见。

“淮楚啊,你居然跟着我那外孙到代国来了。快说说,找老夫来所为何事?”一见面,寒暄几句,滕翼风尘仆仆地问道。

“你们乌家,现下手头上有多少匹马?”韩淮楚问道。

滕翼吹胡子瞪眼睛看着韩淮楚,诧问:“你找老夫从万里外的塞外赶来,就是要问这个?”

“是啊。”韩淮楚平静地点点头。

“这事很重要吗?”滕翼带着怒气说道。

“很重要。你外孙如今做了代王,而代国百姓饱受匈奴劫掠之苦,现在需要一支强大的骑兵来保家安民。你这做外公的,难道不想为恒儿做点事吗?”韩淮楚说道。

“哦,原来如此。”滕翼的脸色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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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家养马起家,在塞外蓄养了万匹良马,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然后靠着这些马匹出入中原,卖得大批金钱,购买匈奴急需的生活物质,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可这生意能做,是经过那匈奴大单于冒顿默许的。他们的根基还在漠北。

而韩淮楚要乌家全力来支持代王刘恒,这事滕翼有点犯难。

马匹的买卖,是两厢情愿。当初韩淮楚打造齐军骑兵,与乌家是易货交易,用盐巴换战马。

可是代国穷困之地,拿不出钱来。而滕翼并不是乌家的当家人,当家人是他的弟妹,那乌大娘子乌婷芳。总不能白白把本可奇货可居的战马送给他的外孙吧。

“叶落尚知归根。乌家本中国人氏,如何能长居塞外苦寒之地?何不举家迁往太原,黄河之滨水草鲜美,晚辈向代太后请求赐一块马场,不一样可以蓄养马匹么?请大侠回去对乌大娘子说,看在追儿的份上,请仔细斟酌。”韩淮楚说道。

若是乌家人都迁往代国成了代国的臣民,代军所需要的战马那就不是价钱的问题,乌家的马匹就成了代国的经济支柱。

滕翼闻言一拍脑,兴奋地说道:“对啊,你这建议俺怎想不到。追儿也是俺弟妹的女儿,恒儿也是俺弟妹的外孙。滕某这就回去,与弟妹相商。”

“代军中急需人才,滕大侠的身手做个将军应该绰绰有余。你不想披挂上马,为你外孙驰骋沙场吗?”韩淮楚笑道。

“俺也想每日在殿上看见俺那外孙,就怕那代太后嫌老将年迈。”滕翼捋着胡须,大笑说道。

※※※

在代国与匈奴接壤的长城,这一日突然涌来无数健硕的良马。

守卫长城的代军还以为是匈奴人来袭,就要点起烽火传报警讯。可是有人细看却又不像。

骑在那马背上的,男女老幼只有数百人。其余的马都是跟着这批人而来。哪有几百人就敢南下中原劫掠的。

于是那守将派人下关询问。来者答道:“吾等本中国人氏,因避秦时之乱逃到漠北。闻战乱已平天下统一四海归心,故而欲叶落归根,故来投奔代王,愿世世代代为代国子民。匈奴军马已经追来,请速速开关,否则吾等皆将死在关外也。”

乌家举家迁往中原,对匈奴来说那是叛国。遥遥只见远方有烟尘扬起,果似有匈奴兵追来。

几百人口算不得什么,可是这批人带来了成千上万的马匹,那可是整个大汉国急需的宝贝。守将大喜,当即开关放入。于是一边安顿老幼,一边向代国小朝廷报喜。

薄太后听到这消息,喜不自胜。

就在这时,代王的舅舅薄昭突然出现,向薄太后请求在太原以西的黄河边上赐草场万顷给乌家人,作为他们养马之地。

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啊。薄太后当即允许,于是传召那乌家的几位首脑,当庭嘉奖。

乌家已经富可敌国,还怎么嘉奖?薄太后就准备封几个官职给乌家人。

“这县令忒也没事做。老夫力能挽弓,上马能够杀敌。愿以有生之年投身行伍,为朝廷保家卫土。”在殿上滕翼很豪迈地说道。

“壮士也。不知武功如何?”薄太后在犹豫要封滕翼多大的武官合适。

滕翼将腰杆一挺,说道:“只恐这朝中无人也。请太后考较。”

一听这话,朝中几位武将都来了气,憋着劲准备出手教训这个狂妄的老匹夫,就等着薄太后开口。

薄太后一颔首,说道:“本宫当亲为壮士击鼓助威。众位爱卿,请移驾校场。”

※※※

滕翼使用的是一柄大刀,长一丈六尺提在手中举重若轻。

校场内观者如堵。薄太后纤手提着棒槌,击鼓为滕翼助威。

那滕翼的大刀舞得是呼呼生风,大开大阖,招法精奇为朝中武将仅见。

一通鼓不到,滕翼立迫一将下马;又一通鼓,滕翼使臂挟一将过马生擒。再一通鼓,滕翼一刀削去一将头盔顶上红缨,吓得那将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拱手认输。

“还有来挑战者乎?”滕翼举着那长刀,眼光睥睨扫向一个个面色如土的代国武将。问了几声,无人应答。

“此是绝世英雄,我代国得一虎将也!”薄太后笑容满面放下棒槌,对刘恒道:“恒儿,这壮士的武功,当作我代国大将军。”

诸侯国的大将军就是三军总司令。

刘恒年幼,万事都由薄太后做主,问他一声只是借他的口。刘恒当然是照办。

于是复上大殿,招来滕翼,当庭拜滕翼为大将军,赐大将军剑印。

自滕翼做上代国大将军之后,收乌家战马万匹,代国军力大壮。当年有匈奴袭狄道,攻阿阳,被滕翼引骑兵及时杀到,斩敌万首。次年匈奴复袭狄道,掳去代民二千余人。就在归路上滕翼堵住匈奴人去路,全歼来犯胡虏,代民悉数得救。自此之后,代国安靖,匈奴再不敢南下。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

一切都按照韩淮楚设想,乌家迁来代国,滕翼做上了代国的大将军。

而韩淮楚自己却还是一介白丁。

汉朝的年代是外戚当家的年代。凭着韩淮楚舅爷的身份,在代国小朝堂混个大官做是很自然的事。

出乎薄太后意料的是,韩淮楚来到晋阳后,并未开口求一官半职。

薄太后本就忌惮着他。他不来求,正合心意。再说朝中武有滕翼文有刘敬,也不必倚重与他。但是韩淮楚也不能住在宫里。薄太后便在那晋阳郊外,赐他千顷良田,做个富庶的寓公。每日在野外狩猎,天空放鹰,倒也自在逍遥。

能做那刘恒的保护神,守望着他做上天子足矣。韩淮楚对自己的境遇十分满足。

薄太后防着韩淮楚防得紧,倒是那刘恒对韩淮楚十分依恋,时不时摆驾出城,到韩淮楚庄上来看他这个舅舅,听他讲些从未听说过的故事,一同去王室狩猎场打猎。

这一日,韩淮楚与刘恒行猎归来,肩上背着一只野兔,坐骑后面坐着那刘恒,用小手将韩淮楚的腰箍得紧紧。一群卫士紧随其后。

那马驰骋迅速,在道上眨眼即过。突然间韩淮楚向身后一望。

“舅舅,你看什么?”刘恒循着韩淮楚的目光扭头望去。

树下一个布衣衩裙,脸上涂着泥污的妇人手中提着一篮,貌似那寻常村妇,眼睛正直勾勾地向着刚过去的马上之人背影望去。

“没什么。坐好,当心跌了下来。”韩淮楚随口应刘恒一声,心中却如针扎一般。

随乌家一同南迁的项追,住到了乌家的草场。

追儿绝不是来看自己。自己在她眼里,只是一个毁去她一生命运的**贼。对自己她是恨之入骨。

韩淮楚也就忍住那思念之情,不去骚扰。哪怕那乌家草场与自己的庄园并不遥远。

亲生的儿子做上了大王,她这个母亲却不能相认。追儿乔装打扮,望眼欲穿的只是那个身后的刘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