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意外

当夜,队列训练任务完成。

因为明日的任务有些为难人,所以刘行孝遣人给中二把加餐,每个哨送了十条大鱼。

炖成乳白色的鱼汤豆腐浇在白米饭上,味道格外的好。

吃饱喝足,本哨弟兄围坐在一起,朱延平坐在马扎上,手里拿着个苹果咬一口道:“这顿鱼,明日夜里还有。明天,弟兄们将取消作训,要随咱前往左三营行值哨巡检之事,谁有想法说来,弟兄们一起议议。”

五名甲长互看一眼,一名成家的中年人眉头轻皱道:“三郎,这可不是个好差事。”

“没错,这确实不是个好差事,出了事情会让弟兄们难立足。不过刘将军已和咱交底了,咱镇海卫的子弟这回若陷进去,上头不帮咱说话,将军就带着咱镇海卫子弟离开这杭州大营。”

何进环视一眼,一拍大腿笑道:“有这话就对了,弟兄们跟着三郎去执行军务,若闹了起来,会被各营人看不起。上面不帮着,俺们可就里外不是人了。大不了,弟兄们与三郎跟着刘将军走,离开这个是非地。俺看那姓杨的总兵,也是个怂包货。”

鲁衍孟轻哼冷笑道:“姓杨的确实是个怂包,在山东平定闻香叛军时,这人贪生怕死裹足不进,没啥好指望的。若闹起来,姓杨的准会收拾弟兄们,给闹事的义乌兵卖好。”

缓缓点头,朱延平对杨国栋的感观也不好,起身道:“既然弟兄们不反对,那就早早休息。明日执行军务时,务必全副武装,宁可咱欺负了义乌兵,也不能人欺负了弟兄们。”

接着笑了笑道:“说不好,弟兄们还能回乡,帮家里人忙春耕。”

“回乡好啊,倒有些盼着义乌人闹事。”

这名中年汉子搓搓手,露出了期盼的微笑,想到家里的妻子,神情幸福。

将苹果吃干净,朱延平拉住何进说:“弟兄们先交给何大哥了,咱去各哨通通气,明日弟兄们抱团,百人其心,义乌人也就奈何不得我等。”

“成,三郎放心去吧。”

何进是本哨旗手甲甲长,上战场是要跟在朱延平身旁的,朱延平升上去或战死,他就是第一接替人,一些琐碎军务,何进需要早早掌握。

带着鲁衍孟,朱延平与左右后哨人都进行了一次谈话,要保证明日众人齐心,否则没有底下弟兄们的鼎力,军官们会被义乌兵一个个的欺负。

最后来到中哨,杨国锐正在给他的鱼鳞甲上油,有些不放心问:“三郎,若真闹起来,弟兄们真能在刘将军手上,回乡里?”

打量着杨国锐的独立小帐,朱延平端着竹筒饮茶一口苦笑道:“看刘将军的良心和弟兄们的命吧,军令下来,谁能拒绝?不过,三郎觉得刘将军是个有担当的人,不会信口开河。”

“军令如山啊,希望这几日太太平平,别出什么祸端。”

杨国锐祈祷一句,将手中的圆肚细颈小瓷瓶递给朱延平说:“拿去给甲抹抹,杭州这边潮湿,涂油了光鲜,看着也精神。”

“什么油?”

“鱼油,刘将军送的鱼,熬出的鱼油,涂甲防锈,引火,照明,都是好用的家伙。”

“镇抚大人有见识,咱就没想到鱼油还有这个用处。”

杨国锐摇头一笑:“这算什么?都是祖宗传下来的,一会三郎随本官巡夜,学学插哨,换岗的事情。”

“成,那镇抚大人先忙着。”

正月初五,来杭州大营的第三天。

洗漱之后,朱延平将白布巾系在额头上,两端垂在肩前,看着挂在帐壁上的兵刃,将弓箭、长剑取下抛给鲁衍孟道:“先生会使这些玩意儿吧?”

“百步穿杨达不到,五十步射左眼,能中右眼。”

鲁衍孟嘴上胡说着,拿过铁胎弓试了试力道,将牛筋弓弦卸下,重新搓了一下挂上去又校准片刻,动作很娴熟的样子。

一步不是只迈一步,而是两腿各一步,五十步的射程,大约七八十米,这是朱延平需要仰望的数据。

取下戚刀挂在左腰,拄着枪槊另一手提着头盔出帐,他的这杆枪也是良心货,枪杆不是纯木制造,而是槊杆,柔韧性高,强度高,不惧刀砍,适合马上使用。

今天的军务实在不是个好任务,一旦起了冲突短时间控制不住,这里的人都可能在斗殴中被击伤,甚至会因为某些心狠手辣的亡命徒故意使坏而丧命。

左三营里不只是和他们一样的军户,还有招募的战兵,敢主动出来投军的,要么是活不下去想要混口饭吃,要么就是想投军杀出一番富贵来,再要么就是地方上待不下去不得不投军离开的恶人,有的干脆就是避罪。

弟兄们此时情绪都不高,朱延平端着米汤喝一口,对坐在身边的五名甲长说:“回了乡,想这么吃大白米饭就难了,多吃,说不好明日咱就返乡了。”

鲁衍孟笑了笑道:“三郎没准就说对了,总觉得闹事的不一定是义乌人为主。”

“怎么说?”

“三郎有戚家军哨官刀,义乌人不会对弟兄们太过火。咱是担心那些顶替军户应征的江湖人,这伙人拿了银子,可没想着真去战场拼命。如果有机会闹事,他们倒是巴不得呢。我们军户征军,还有募来的战兵,都是有户籍可寻的,闹闹情绪正常,不会将事情做绝。那些江湖人,就难说了。”

何冲闻言瞪眼:“真有这种人?逮住了,往死里打也是活该!”

鲁衍孟嘴角带笑:“怎么没有?娄江村的白家三虎不就是这样的滚刀肉?如果卫里这回凑不齐军员,白家三虎这样的人物顶替军户从征,你觉得有机会闹事,白家三虎会乖乖待着?”

朱延平喝一口米汤,想了想有些不屑一哼,这到底是怎样的军队……

整个杭州大营的气氛,今日显得有些怪异,没有擂鼓聚将,也没有操练呼喊声,各营的人在安静中吃着早饭,彼此相互猜疑着。

饭后,朱延平检查每一个人的武备,务必要保证每人有基本的防护力,随着杨国锐的到来,朱延平领着前哨弟兄前往校场集合。

二百六十余人站成五个歪歪扭扭的小队列,杨国锐挎剑,手提一杆红缨枪,进行最后的嘱咐:“抵达左三营后,不许与左三营将士问答,亦不许谈论是非,都管好嘴,执行军务即可。左三营辕门岗哨,上午是前哨弟兄,晌午是中哨弟兄,下午是后哨弟兄;营中巡检,以左右两哨轮替。所以,左三营校场,会有三个哨待命,到了校场,还是那句话,管好嘴,不该谈的莫谈!”

“前哨开路,右哨跟进,左哨、中哨、后哨接上,出发!”

提着枪槊,朱延平从杨国锐身后踏出,昂首阔步枪槊高举斜指:“五甲并行,甲长在前,出发。”

两个枪兵甲,一个排刀甲,一个弓手甲,一个旗手甲总共五甲,跟着朱延平踏出营垒的防护,出了左二营辕门,赶赴一旁的左三营。

与刘行孝的两个亲兵哨完成交接,杨国锐领着四哨前往校场,朱延平领着前哨弟兄封闭了左三营辕门。

一丈高的辕门木墙上,朱延平执枪伫立不发一言,希望一直这么安静下去,不要出什么意外。

可惜辕门方向朝南,看不到杭州城。

木墙上,旗帜林列,以六丁六甲,四相二十八星宿旗为主,主要还是一杆‘朙’字大旗,其后是一杆临时的‘左三’营号旗。

打量这些旗帜,有些非常的有意思,如鬼金羊就是一个持着兵刃迈步的羊头人,牛头人、猪头人都有,星宿旗仿佛兽人旗一样。

每杆星宿旗上方都会有太极八卦纹,上面点着星图,不同的星宿旗,着重点着的主星不同。

“这些是星宿旗,每营兵马便有一套。而星宿幡旗,只有朝廷钦命拜封重将、督抚领军出征时才能使用。星宿旗可以战毁,星宿幡旗丢了就是大罪,这是天子出入警跸御用之旗,代表的是朝廷的颜面。”

旗、帜、幡、纛是四种旗,规格不同,直接表现就是一个比一个大。

鲁衍孟手抚在斗木獬的星宿旗杆上,回头道:“知道不,杭州大营的总兵,也就是姓杨的,他并没有星宿幡旗,因为他不配,就连他干爹魏忠贤也帮不了他。”

“魏忠贤?”

朱延平侧头,这可是个闻名贯耳的响亮名号,有些诧异。他只听说过嘉靖、万历这个年号,对此时的年号天启,最大的感受是一种坦克。没想到,魏忠贤是天启年间的人。

“你听说过?”

“没有,只是这是个好名字。”

鲁衍孟笑了笑道:“这确实是个好名字,其实也难为他了。当年,我宗族男女老幼八百余口,乡亲丁壮、世代家仆,门人子弟四千余困守一县。”

摸了摸鼻子,鲁衍孟转身看向杭州城方向,一如既往带着笑容:“山东总兵杨肇基不来救,迫于压力都司杨国栋率兵七千来救,结果他裹足不进,引发哗变,一位游击将军率军士两千冲破营垒孤军支援,他带来了杨国栋的星宿旗,借此鼓舞人心。后来在城里为三万叛军围攻,该死的,不该死的人都死了。所以,杨国栋若领军,他敢用星宿幡旗,朝里的文官老爷会给他好看。甚至,这杭州的一粒米,他都领不走。”

双臂撑在木栏上,鲁衍孟有些疑惑道:“活到了他这种地步,不知道他还有什么颜面活下去?”

杨国栋娶了太监曹承恩的寡妇姐姐,拜了魏忠贤为义父,这才在当年闻香叛军引发的政治风暴中逃过一劫。

朱延平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想问也不想知道鲁衍孟的过去,一旦知道,他觉得两人之间这种亦师亦友的关系会终结。

最后轻轻一叹,鲁衍孟道:“这回军中哗变是难免的事情,杨国栋贪鄙奸猾素无信义,他一定会将弟兄们当成弃子给乱军卖好。三郎,敢不敢随我刺杀杨国栋,只要我表明身份,国法虽大,也会对你我网开一面;魏忠贤虽权势滔天,也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干儿子而得罪于我。”

朱延平低头片刻,挤出一丝笑容道:“弟兄们与我执行军务,他若连这点操守都无,杀了就杀了,大不了下海当个海贼。”

“海贼?”

“嗯,听刘文静说的,好像下海后能挣大钱,也逍遥自在。”

鲁衍孟轻轻一哼:“想得美,海上是八闽子弟与粤人的天下,你一个南直隶的吴人去海上,不受信任,早晚会被火并。”

得到了朱延平的首肯,鲁衍孟转移话题两人谈起了下海的事情,就这么天南地北聊着。

刘文静来了,骑着一匹马在辕门前昂首道:“朱哨官,南京大营运来的火铳抵达,将爷命朱哨官带着本哨弟兄前去换装。速与杨把总交接军务,莫让将爷久等。”

带人回到左二营校场,这时候杭州城方向突然冒起滚滚烟雾,火光照红了天空薄云。

朱延平等人抬头望去,张大了嘴,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大场面呀。

刘行孝望着那火光,身子晃了晃,脸色直接就青了,口中呢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