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赎画(1)

刚刚入十月,金秋熟得透透的,窗前五彩斑谰的树枝温暖地摇曳。这是个收获的季节,也是商人们踌躇满志的季节。因为秋天已经走到了顶点,接下来就是冬天了,有些计划终于得以实施和运作了。

此刻,五福星掌柜庄云祥站在窗前,一边品着香茗,一边望着窗外的那棵被霜打红叶子的洋槐,嘴角露出了一丝洋洋自得的微笑。

这棵洋槐,是十年前的清明节他和达三江掌柜谭文英共同栽种的。十年的风霜雨雪,这棵倾注了友谊的洋槐如今已经长得枝繁叶茂,可他们之间的友谊就象这洋槐上即将枯萎飘落的随秋风而逝了。想当年,二人同窗十载,又同科中举,在营口这块盐碱滩上也算也尽了风头。庆祝之时,二人共同栽下这棵洋槐,以示友谊和仕途如树一般蓬勃。后来因为科举制度的废除,二人也和那些读书人一样,像被一枪打落地的鸟儿,骂了一通朝迁康有为谭嗣同后又各自随同他们的祖上走上了经商之路。经过数年的商海拼搏,庄云祥的五福星,谭文英的达三江,成为营口自开埠以来两个最大的商家。

两个人的生意越做越大,交情却越来越薄。造成两人如此局面的原因有很多,起初,是因为一个叫凤英的女人。凤英是他们的老师杨先生的千金,漂亮文雅,两个人都暗地里喜欢上了她,但庄云祥对凤英的情意稍稍外露了一些,面对庄云祥的表达,凤英虽然没答应但也没拒绝,这足以让庄云祥喜出望外,他曾不止一次当着谭文英的面儿提起凤英对他的情意。但当庄云祥有一次因为生意去了关内后,杨凤英却嫁给了谭文英。这让庄云祥感到很意外,他找杨老先生寻求答案,杨老先生却说凤英其实喜欢的人是谭文英。庄云祥只好失落地回到家中,借酒浇愁,他在心底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让谭文英身败名裂。现在,虽然两人表面上仍然称兄道弟,看不出有丝毫不和的端倪,但彼此的恩怨却像冰面下汹涌的暗流,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破冰而出。谭文英知道庄云祥有意和他作对,却也无可奈何。

此时,庄云祥的内心就如同开了花的牡丹,因为他知道,让谭文英身败名裂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临了。

老爷,这有一封请柬。

庄云祥咽下一口香茗,接过伙计递过来的请柬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地问,这又是哪家办喜事儿了?

伙计说,请柬是达三江掌柜谭文英让伙计送来的,伙计说明天上午他们掌柜在全营口最大的酒楼会宾楼摆下酒席,宴请全城的商界名流。庄云祥看了看请柬,心下一愣,这都什么时候了,谭文英还有心思宴请全城的商界名流?这谭大掌柜倒底唱的是哪出戏?不知为什么,庄云祥心里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庄云祥这次可是胜券在握啊!

为了报复谭文英,庄云祥无时无刻不在观望着达三江的一举一动。这次,他可是下了血本啊!不过,他认为,为了扳倒谭文英,就是本钱下得再大也值。为了这个计划,庄云祥可算是处心积虑。谭文英在商海泛舟多年,早练就了一身精明和胆识,对付这个人,就好比猎人打一只精明的狐狸,得讲究耐心和策略,否则,一点皮毛也甭想伤得到。

庄云祥做事讲究的就是事必躬亲。正因为如此,他的五福星才有了今天的规模。这次,为了彻底报复谭文英,他庄云祥下子多大的赌注啊!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一个月前。

这天,庄云祥正在客厅里吸着水烟,手下大掌进来禀报说,达三江正在大批的收购水稻和高粱。据内线说,今年秋天,日本遭遇了几年以来少有的自然灾害,主要粮食水稻大幅度欠收。日本荣昌株氏会社想在中国进口数千万吨的水稻以供国内之需。因为营口一带的水稻在国内外享有盛誉,水质好,米质优,所以,荣昌株氏会社将营口作为收购稻米的首选。几个月后,日本的“大荣丸”号商船将在营口一带大批收购稻米。达三江已经打听到了这个确切的消息,正在大量收购稻米。因为原来的库房里放满了五福星卖给他们的稻米,所以,又新建了几个大型的库房来囤积稻米。

庄云祥懊悔不迭。一个月前,因为和谭文英争夺稻米霸盘,双方都抬高了稻米的收购价格。每年的秋冬两季,两家都会为争夺稻米的霸盘弄得心焦力竭。半个月前,庄云祥突然停止了收购,将收购上来的稻谷突然以最高价钱卖给了达三江。达三江准备将花几十万两银子收购上来的稻谷卖给奉天的裕兴号,可没想到裕兴号东家范大兴因为被人密告参与了文字狱被皇上给杀了,自然,裕兴号的买卖一律允公,达三江和裕兴号签订的合同便成了一纸空文。由于数目巨大,达三江收购来的稻米便积压了仓中,所以,不少股东纷纷请求退股还息。因为收购稻米和孟家抢占霸盘,谭文英把银子都给占用了,谭文英无法面对众股东,听说受不了打击,整日间哭一阵笑一阵的,老一个劲用用剪刀剪他的身上,说是金子太重,给压的。

现在,达三江竟然又大量地收购起稻米来了。庄云祥百思不得其解,达三江就是一条打翻了的泥鳅,早就翻不了大浪,他们是从哪儿弄来的银子呢?庄云祥买通了达三江的一个管事儿伙计,那伙计告诉他说,前两天东家的病突然好了,不知从什么地方借来了五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谭文英不但将股本分文不少地还给他们,还加了利息。为了彻底扳倒谭文英,庄云祥不惜血本买通了那个伙计做作为内线。他们和达三江几次交手,那伙计没少给他们提供可靠的信息,可这次谭文英究竟从哪儿借来的银子,那伙计却不知道。

对庄云祥而言,向来是“利”字第一。他绝不允许被他打翻在地的泥鳅再重新翻身起浪。眼下,验证荣昌株氏会社在营口是否大量收购稻米的消息成为他最重要的工作。庄云祥也没少和日本人作过生意,在日本,还有他的一处茶庄。为了验证这个消息的准确性,庄云祥亲自到奉天的电报局给他在日本的茶庄掌柜拍了封电报,让他验证一下荣昌株式会社到营口来收稻谷的准确性。不久,茶庄掌柜回电,两个月后,荣昌株式会社将到营口大量收购稻米并派“大荣丸”号商船装运回国。茶庄掌柜还在电报里说,日本人给的价格是在本地收购价的五倍。这可是块大肥肉啊!要是将这笔生意做成了,他庄云祥的经商之路可就划上了光辉的一笔了。不过,庄云祥在商海中闯**多年,虽然从日本的茶庄验证了荣昌株式会社将在营口大量收购稻米的消息,可他依然心存顾虑。这会不会是达三江设下的一个请君入瓮的计策呢?要知道,谭文英的交际广泛,手下智囊极多。所以,庄云祥还是决定亲自看一下达三江收购稻米的情况。

庄云祥乔装改扮成一个小买卖人儿,赶着装了几袋稻米的毛驴车来到了一个达三江的稻米收购点。老远,庄云祥就看到了忙忙碌碌在收送稻米的伙计和卖客。结完了帐,庄云祥问他们还能收多少天稻米,伙计嘿嘿一乐,我们掌柜的说了,什么时候日本的商船来,我们就停止收购。现在,我们收的这点货离人家要的还差得老多呢!不信,您进我们的库房里看一看。

这就是庄云祥此行的目的。当他走进达三江这个新建成的仓库的时候,这才相信伙计所言不虚。达三江的新库房里果然囤积了大量新收上来的稻米。这当口儿,就听一个伙计对另外一个伙计发着牢骚说,天天收购这些稻米,我都累散架子了。也不知道那个大荣丸商船啥时候能飘洋过海过来。另外的那个伙计说,你小子就不要再发什么牢骚了,不干活,你上哪儿挣钱去?我听大掌柜说,大荣丸半个月后就会来了。这些稻米到了日本能翻好几倍呢!我听掌柜的说了,日本人给的价格可是咱们收购价的五倍啊!

这里面无意间透露出来的信息和茶庄掌柜在电报上所说的一样。庄云祥不由心花怒放。他回到居所,几个同样去达三江新建库房查看虚实的伙计也回话说,他们和他所看到情景一模一样。庄云祥这才彻底相信,日本荣昌株式会社来营口收购稻米的是真的。一种战胜对手的欲望再次从庄云祥的心底升腾起来。在稻米生意上决不能让达三江称霸营口。庄云祥一面吩咐调集所有的银子和谭家一比高低,一面静观其变。这当口儿,伙计进来禀报,达三江又将稻米的收购价提高了一分。庄云祥疑惑这才完全打消了。他吩咐伙计,也要大量收购稻米,并在达三江收购价的基础上再加一分。安排完了这一切,庄云祥心想,我就信不过,我庄云祥会斗不过他谭文英!

谭文英这回可是只斗败的公鸡,他还有心思宴请宾客,庄云祥百思不得期解,谭文英这小子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第二天一早,庄云祥刚想去会宾楼,手下大掌柜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掌柜的,不好了,日本荣昌株式会社在咱们这儿收购稻米的消息是假的啊!这是达三江给我们设下的一个圈套啊!掌柜的,我们上当了。

庄云祥只觉脑袋嗡地一下,当时就昏厥在地。大掌柜一阵喊叫,这才渐渐苏醒过来。庄云祥醒过来后拍着大腿就哭开了。

八十万两白银,这可是他庄云祥经营大半生的积蓄呀!自己打了一辈子雁,末了,却让雁给眼叼了。他本来想将谭家彻底扳倒成为营口第一商家,没想到自己却中了人家的设下的圈套里!数月前众股东向谭家索要股银的情景即将在他身上重演一遍。想到这儿,庄云祥的冷汗就下来了。如果还不上股银,股东们还不得将他吃了?手下大掌柜给他出主意,眼下,只有厚着脸皮向昔日有来往的商家借银子以解燃眉之急了。

庄云祥只好依了大掌柜的主意,可是访遍了所有的商家和亲朋,连一两银子也没借到。没办法,庄云祥以五万两银子,将家里的老宅给抵押出去了。可这只是杯水车薪,远远不能满足退还股东股本的要求。

庄云祥真正感受到了墙倒众人推的滋味。每天,面对那些原来坐享其成见了他的面唯唯诺诺的讨要股本的股东,庄云祥感到浑身像被抽出了筋骨,成了一团烂泥。

这一天,前来像苍蝇般吵闹着索要股本的股东们刚刚散去,庄云祥正在感叹世态炎凉的时候,伙计前来禀报说,掌柜的,有一个不肯报上名姓的人要求见您。

这时候还会有谁来求见他?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个人居然连姓名都不报。这么多年来,还没有一个人不报名姓就贸然来访。这个人会是谁呢?庄云祥一边点着烟泡一边吩咐有请。

少顷,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人在几个随从的护卫下走了进来。那人白净脸儿,长袍礼帽,燕尾布鞋,眉眼间透着精明和友善,一进门便脱帽抱拳,微微一笑,庄掌柜,还认得我吗?奉天一别,转眼,二十年矣。

庄云祥觉得这个人似乎在哪儿见过,可就是想不起这个人究竟是谁,于是赶忙回礼,这位兄台是……来者哈哈一笑说,庄掌柜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孔庆昌啊!

庄云祥这才恍然大悟,面上挂笑心里却在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孔庆昌是来看我庄云祥的笑话来了。

当年,他们庄家曾在奉天太原街开家一家酒楼,有一天,酒楼为了装饰门面,特意请了擅长绘画的孔庆昌画了几幅字画。当时讲好是画银一两,可还没想到年轻人画还没画,就提出先将画银支出一两,说是给老母看病。庄云祥不同意,说是只能将画画完了才能将帐结了。任凭孔庆昌苦苦哀求都无济于事,孔庆昌见庄云祥不答应,就说,既然庄掌柜这么信不过我,那我也就不能为贵酒楼画画了。老母病重,我得借银去为老母抓药。

就在孔庆昌转身离去的时候,庄云祥没好气地说,我庄云祥打心眼里就瞧不起你们这些舞文弄墨的读书人,满脑子迂腐之气。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凭什么先将银子支给你?

孔庆昌止住脚步回过头来说,庄掌柜,你可以不支银给我,可是,你完全可以不将话说得这么难听。读书人怎么了?读书人就低人一等吗?我听人说,庄掌柜以前也是一朝举人,你现在腰缠万贯,可是你就敢保证你这辈子都这样吗?凭你庄掌柜这点小事就能看出你是个肚量狭隘的人,根本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孔庆昌话语不多,却说得庄云祥双颊发热。是啊,自己不也曾是一个读书人吗?干嘛将话儿说得那么难听?庄云祥想喊住孔庆昌的时候,孔庆昌的双脚已经迈出了门槛。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没想到孔庆昌居然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