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临,庭院的树木花草还没有褪完落日的余辉,有风儿拂过树梢,发出簌簌的声响,积雪碎屑似的纷纷扬扬地飘下来。

如玉坐在窗下,膝上摆着一本书,烛光摇曳,淡淡的药香飘浮在空中。

“大人,有客人来访。”颜婶轻敲房门后,推门而入,脸上表情很奇特。

如玉微仰起头看她,表情迷惘。

“有客人来了。”

“客人?”如玉低喃着重复了一遍,偏头想了想,脸上不觉微微变了色。

花满城向来把这里当成自家后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来也不曾着人通报,自然不会是他。

若是孙逐流,颜婶不会称为客人;楚临风绝不会主动登门,而爹……她拉都不肯进门,除了柳青娘之外,她还真想不出这位不速之客会是谁?

“乔彦,你给我滚出来!”颜婶还未来得及回话,一道矮小的身子随着稚嫩而蛮横的童音蹿到了她的跟前。

“田小公子?”如玉愕然地瞠圆了眼睛,却,悄悄松了口气。

她怎么得罪他啦?来势汹汹,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哼!”田青龙鼓着腮帮气呼呼地瞪着她:“不然,你以为是谁?”

“颜婶,拿点点心上来。”如玉定了定神,柔声吩咐。

“呸!”田青龙朝地上啐了一口:“本公子没吃过点心吗?”

“进来坐。”如玉笑了笑,侧身示意他进来。

“姓乔的,”田青龙却不肯进门,仰起粉妆玉琢的脸蛋看着她,劈头就问:“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姐,给句痛快话!”

“呃?”如玉愣住。

新年第一天,这是唱的哪一出?

“快说!”不给她思考的时间,田青龙恶狠狠地逼问。

“这……”如玉蹙起眉尖,显得左右为难。

田青龙极为不满,小嘴一张,叽哩呱啦数落了一大堆:“说实话,逐流哥哥比你强了一百倍!我真不知道大姐到底看上你哪一点?酸不拉叽,扭扭捏捏,没半点男儿气概!”

如玉好脾气地笑了:“田小公子教训得是。”

“你还好意思笑?”田青龙气得跳起来。

他在骂她诶,居然还笑得出来?也太没脸没皮了吧!

如玉被骂得很无辜,沉默了一会,问:“田小公子到这来,相爷知道吗?”

她本来想问田青梅是否知情?想了想,觉得不妥,临时改了口。

一句话,点醒了田青龙。他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极不耐烦地逼问:“你还没回我话呢,到底喜不喜欢我姐!”

“田小公子……”如玉神色尴尬。

“算了,别为难乔大人了……”一个羞怯的,象线一般微弱的声音细细地响起。

如玉骇了一跳,三步并做两步走到门边,拉开门一瞧——门后站着一抹纤细的身影,一袭翠色鹤氅将她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只余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在暮色里,楚楚可怜。

见如玉探出身子,她立刻似受了惊的小兔掉头就走。

“田小姐?”如玉实在太过惊讶,忍不住脱口唤道。

直到此时,她才恍然明白,颜婶说有客人来访时,眼神为何会如此古怪!

田青梅又是羞愧又是愤怒更多的是伤心,待要离去,偏又舍不得,双脚更是有自己的意识,牢牢地钉在原地,挪不动分毫。

如玉暗暗叹息,放柔了声音道:“田小姐,天寒地冻,院中风大,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不必了……”田青梅心中酸苦,语中已带了哭音。

“哎呀!”田青龙急得直跺脚:“大姐,你不是有好多话要跟乔大哥说吗?快进去,我给你们望风!”

“龙儿!”田青梅羞臊之极,提高了声音喝叱。

“逐流哥哥的花轿就要上门了,你还害什么羞?”田青龙跑过去,死拖活拽地把她往这边推,老气横秋地教训:“错过了今天,可再没机会了!到时后悔一辈子,我可不管!”

“有什么话,进来再说。”如玉心中有数,温言相劝。

“快去快去!”田青龙把她推进门,咣当一声把门关上。

田青梅满面通红,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可怜兮兮地瞅着如玉,眼泪不停地在眼眶中打转,摇摇欲坠。

“田小姐,请坐。”

田青梅轻咬唇瓣,并不吭声。

如玉低叹一声,暗暗做了决定,走过去牵了她的手。

田青梅不料她如此大胆,一惊,条件反射地把手缩了回去。

“田小姐,”如玉微微一笑,重又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桌边,按在椅中坐下:“你勇敢,率直,活泼,聪明,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事实上,远不止是喜欢,还很羡慕。

有时候,她真希望,自己可以象她一样,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感情,率直地说出心中的感觉,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

可惜,她就是她,永远也不可能变成田青梅。

“真,真的?”这话显然大出田青梅所料,她愕然地抬起头,粉面含羞,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如玉微微偏过头来看她,神色温柔:“我何必骗你?”

“那……”田青梅咬了咬樱唇,脸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双手紧张地绞着衣带,那句“带我走,离开京城。”终究是不敢说出来。

“是的,我很喜欢你……”如玉叹了口气,执起她的手合在掌心,温柔地轻抚:“但是,我不能娶你。”

喜悦从眼中褪去,俏脸瞬间变得煞白:“因为孙逐流?”

“逐流的确是个优秀的男子,他才华横溢,风趣幽默,最难得的是没有骄奢之气。”如玉眼光温和清润,平淡的语气里,不难听出隐隐的骄傲和信赖:“我相信,他绝不会辱没田小姐,一定可以带给小姐幸福……”

“够了!”田青梅又气又恼,尖声打断她,用力推开如玉,拎起裙摆往外冲:“不喜欢我就算了,何必虚词掩饰?!”

“乔某句句发自肺腑,绝无半字虚词矫饰。”如玉幽幽一叹:“若我身为男儿,蒙小姐垂青,闯刀山下火海也要娶小姐为妻……”

“巧言令色……”田青梅不屑地撇唇,待意识到她说了什么,似被雷劈中,猛地一震,蓦地转过身来,错愕地瞪着如玉:“你,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如玉苦笑,摘下帽子,抽走束发的玉簪,任一头乌黑的长发披下来:“我,是一名女子。”

“不,不,这不可能!”田青梅不敢置信,往后退了两步,脚下一软,咣地一声靠在了门板上。

如玉神色镇定,熟练地挽起发,重新将簪子插入,再把帽子戴上:“戴罪之身,何敢欺瞒小姐?”

田青梅犹不肯信,眨着眼睛,弱弱地反驳:“我不信!你没耳洞,胸也是平的。”她是军医!军中那么多男人,她混在里面,怎么可能不被发觉?最重要的是,自己怎么可能爱上一个女子?

如玉不说话,只温婉沉静地瞧着她。

田青梅被她看得一阵臊热,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猛地站了起来,冲到她身前,不由分说就往她胸口摸去——触手绵软如絮,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如玉避之不及,被她摸个正着,登时俏脸血红,“呀”地一声低叫,忙不迭地拨开她的手。

“居然,”田青梅呆若木鸡,踉跄着退了一步:“真的是女人?”

“对不起……”如玉又羞又怯,惭愧地垂下头。

“我,真是有眼无珠……”田青梅明白过来似的,羞愤得颤抖了起来,漂亮的脸上,显出震惊且愤怒的表情,直直地瞪着如玉,咬死了下唇:“你,就不怕我告发你?”

“无所谓……”如玉轻声道:“我是真心喜欢田小姐,希望你和逐流可以幸福快乐一辈子。”

她这一生已注定得不到幸福,不能再因为她,让田青梅和孙逐流的生活蒙上阴影。

“你倒是很关心孙大哥。”田青梅冷笑。

如玉一惊,意识到不妥,涨红了脸强调:“孙将军并不知我是女儿身,他对我只有同袍之义……”

田青梅轻哼一声:“你不是他,怎知他心里怎么想?”

话虽这么说,脸上表情到底和缓了许多。

对着如玉,心思复杂而多变:既恨她的隐瞒,害自己错付一片芳心;又不得不感激她冒死对自己和盘托出真相。

事实上,她仅凭着一时的热血,鼓起勇气来找她,心中却殊无把握,对未来,更是全然没底。一方面不愿意委屈自己嫁不爱的男人,极力想争取爱情;另一方面,却也没有大胆到跟他私奔的地步。

所以,她这次来,与其说是要一个结果,倒不如说是来圆一个梦。

可是,她却敲碎了她少女怀春的美梦,让她回到现实中来。

生恐越描越黑,如玉不敢辩解,望着她,苦笑。

“龙儿,我们走!”田青梅不再看她,拉开门走出去。

“这么快就走了?”田青龙跳起来。

田青梅不理他,低头疾走,眼底有泪痕一闪而过。

奇怪了,明明知道她是个女子,为何还这么心酸,这么心痛?

“她怎么说?”田青龙狐疑地回头看一眼如玉,转过身迈着小短腿追上去问:“你打算怎么办?你们到底有没有商量出结果?”

如玉默默地站在院中,任暮色褪去,黑夜将她笼罩。

他们,会幸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