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稚回到客栈, 翌日哪都没去,乖乖留在客房里等沈师傅忙完事情回来。

沈师傅心地好,开了两间房, 空出一间让灵稚独自休息。

虽然房间不大,朴素陈简,占地小的房子唯剩一张木床以及一套桌椅,胜在无尘无灰, 打扫干净, 普通人住着没多大讲究, 灵稚亦然。

灵稚知道挣钱不易,听说沈师傅为了给沈大哥打点好这份差事,私下给出去不少钱的。

他在昨日夜里回来时专门找了沈师傅商量, 想让对方开一间客房就好。

他身量小, 睡不了几个地方,用凳子拼一拼也能躺在上面休息。

结果沈师傅丝毫不在意,让他安心地住几日。

灵稚在这世上本无亲人,跟山里野兽能亲近相处的甚少,至多跟老虎和青鸟关系比较好。

其余的,说到底它们不会伤害他, 却也不会太过亲近他。

同类尚且有纷争,灵稚这一株小灵芝得以在山间安然度日,大抵原因归究在他本身不具威慑性,是默认的一种温和的存在。

所以他没体会过源于亲人的感情, 八云村的村民大多对他客气, 抱有好感, 可始终没有谁向沈师傅这般待他。

沈师傅因面貌上的疤痕让他看上去恐怖慑人, 说话嗓门浑厚, 一身肌肉虬结,给人第一印象不是个善茬。

灵稚和沈师傅接触的次数不多,上次沈师傅给他建房子,对他豁达爽快,连同此次来燕都,一路上沈师傅都将他当成儿子照顾,没有因为沈大哥而厚此薄彼,是个面目憎凶,待小辈却平易近人的长辈。

灵稚心觉倘若自己有亲人,会不会就像沈师傅这样的?

他在客栈休息半日,晌午之后沈师傅就回来了。

沈师傅点了两碗牛肉面,自己端上来招呼灵稚一起吃。

面碗很大,摆在灵稚跟前足有他的两个脑袋大。

他吃不上太多,拿着木筷慢条斯理地吃,不若沈师傅一般大块朵颐。

沈师傅瞧他吃相斯文秀气,感慨道:“倘若老幺同你这般斯文就好了,斯文好啊,斯文人多念书,如今武人谋活不易,文人治国,笔比刀子厉害,文人拿笔抵过一大票武人。”

灵稚赧然笑笑:“我念的书很少。”

沈师傅丝毫不吝啬地赞扬他:“那总比老幺强,你小小年纪就跟蓝大夫给人治病开药,以后等年龄再大一点,医术更厉害了就到城里开医馆,会门手艺走哪儿都饿不死。”

沈师傅似乎想到什么忧心事,浑厚的嗓音叹了几口气,埋头继续吃。

这份面吃完,沈师傅午后还需出门。

沈师傅掂了掂钱袋,回头看见灵稚仍在乖乖的对付那一大碗牛肉面,于是从钱袋掏出几枚碎钱,放到桌上。

“俺还得跑几日,如果在客栈呆闷了就出去玩,毕竟来一趟燕都见见世面不容易。”

灵稚不好意思收钱,沈师傅大手一扬,说道:“反正这些钱都要进别人口袋,如今还剩下不多,能拿的就拿去花。”

话音落下,沈师傅赶着时辰,把灵稚独自留在客栈又匆匆离开了。

灵稚将几枚碎钱小心收好,装进他空瘪的钱袋里,没有出门乱花钱。

午后他留在客栈睡了一个绵长的午觉,醒时夜色笼罩,窗檐推开,天上小雪飘落。

房内寒冷,他原地跺了跺脚,赶忙回床边将衣物按顺序一件件叠穿好,又去隔壁房间寻人,沈师傅还没回客栈。

有住店的客人加钱找小二往房里加炉子,灵稚艳羡地看着小二捧着暖炉往客人房里送,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心道他的冬衣已经足够暖和,不贪炉子的温度。

他回房坐在**,闲来无事,再次昏昏欲睡地靠在被褥。

一颗小石子忽然打在窗板,声响惊扰灵稚。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外面掉进屋内的小石子,雪下了半夜,虽然雪花很小,但时间一长,路面又积满了厚厚的一层。

于是灵稚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一眼望见伫立在雪下的身影。

那人着了羽白的鹤氅,颜色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似乎察觉灵稚推开窗户,俊美的容颜微微一抬,在夜色间精准地捕捉到了灵稚的脸。

灵稚把窗户合起,不知道那人站在他的窗下做甚。

他稳稳坐在凳子上,身姿端正,手指交握着叠放在膝盖,目光直直地盯着油灯上的火焰,心里空茫。

他听小二说新元节时整座燕都城会热闹七日,大部分人都到街上去了,客栈空****的,连小二没杂活儿时,也会轮流上街头凑凑佳节的热闹。

灵稚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的鞭炮鸣响,心思跟着炮声飘远。

待他神魂回归,想起什么,悄悄迈着步子走到窗后。

细碎的雪花从掀开的窗缝飘进,落在灵稚睫毛上。

他眨了眨凉湿的眼睫,把窗缝推得大些。

灵稚正琢磨着此刻什么时辰,远远地传来更声,一更已过。

他直直和那人对视,鹤氅羽白,看不出衣上有没有积雪,萧猊立在灯下,浅浅的屋檐遮不住太多的雪,风一起,细碎的雪花便朝他的衣摆飘。

灵稚左右张望,没看见太师府的马车跟人,有些郁闷,关了窗重新回屋。

他坐姿不似方才平稳端正,人懒懒地趴在案桌,小巧精致的下颌压在胳膊,一会儿动一下。

门外有小二吆喝,隔壁隔壁的客人再次续了新的暖炉,他抿紧唇,整张脸几乎陷进了柔软的冬衣里。

良久,灵稚从胳膊抬脸,柔软光滑的面颊上被他压出一到红印子。

他喃喃自语道:“最后看一次。”

灵稚第三次走到窗后,雪小了一些,零星的飘着,那身羽白的鹤氅还没离开。

见灵稚站在窗下,萧猊甚至对他露出一笑。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灯下的那人眉眼柔和,发端和眉梢好像被雪水浸湿了。

灵稚一口气闷在胸前,上不去下不来,猜不透萧猊要做什么。

在楼下静立了很久的萧猊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传到灵稚耳边。

萧猊问他:“要下来玩雪吗?”

灵稚:“……”

萧猊从袖口拿出一根红色丝带朝他晃了晃,灵稚无言以对。

那人脸上笑意不减,微微曲膝,俯下身正对着灵稚的视野,双手挖开雪堆。

萧猊先挖出一堆雪捂严实了,又挖出另外一堆雪。

他动作有条不紊,每做好一个步骤倾身让开,方便灵稚能看清楚。

于是萧猊在灵稚的眼皮子底下堆了个脖子上系红丝带的雪人,雪人旁边还有一朵白色的小灵芝。

萧猊可能有些遗憾,他把雪人堆完了灵稚都没下楼。转念一想,灵稚在楼上看他堆完又觉得心满意足。

看时候不早,男人低沉的声音在风中隐隐吹进灵稚的耳朵。

萧猊说:“早点休息,我先回府了。”

灵稚一言不发地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从视野消失,回到床边坐下。

他弯腰除去鞋子,盘腿上了床。

灵稚冬衣还没解,直挺挺地躺了会儿,忽然挺身而立,绷着脸将鞋子穿好。

他打开门,客栈楼道静悄悄地没什么人,守在一楼的小二正趴在桌上打瞌睡,灵稚步伐轻巧,走出客栈时没把小二扰醒。

灵稚站在雪人面前,眼也不眨地端详它。

旁边的一株灵芝被雪花覆盖,他弯腰蹲下,伸手一推,好好的雪堆灵芝让他推散了。

灵稚伸手扯开雪人脖子上的红色丝带,对它同样进行了破坏。

把两个人雪人都推散后,灵稚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身后有人低声失笑。

灵稚扭头,他仍蹲在雪地里,半张脸陷在衣领,声音几乎闷在衣下,开口音调轻得几乎听不到。

“你不是走了吗。”

萧猊走到灵稚身旁与他一起蹲下。

“要玩雪吗?”

又道:“我没有走远,想着你或许会下来。”

灵稚“……”

他把手上的红色丝带扔了,萧猊重新捡起,循循善诱:“玩一会儿吧。”

灵稚不明白这个人。

萧猊解释:“昨日夜里回去我想了想,你应该喜欢看雪。”

所以萧猊想来弥补灵稚,想跟灵稚看一场雪。

萧猊道:“此刻雪极小,看一会儿,好吗。”

雪花从屋檐慢悠悠地落下,只有起风时才会飘得快一些。

积雪皑皑,灵稚仰头朝屋檐外眺望,萧猊与他在屋檐下望着零星飞散的雪花。

灵稚不出声,萧猊偶尔低声和他说两句,灵稚不回话不打紧,萧猊有自圆其说的本事。

半晌,灵稚才施舍一般轻轻说了一句:“又不一样。”

他说的不一样指的是情况不同,心境不同。

昨夜赶路回客栈,他踉跄跌倒摔在雪地上躺着看雪夜,远处的喧闹听起来遥远恍惚,悠悠飘落的雪花却很安静温柔,连压在身下的积雪都十分松软。

繁华声遥远,他不觉孤独,彼时躺在雪地仰望雪夜是非常舒服奇妙的。

萧猊聪慧,很快领悟到灵稚话里的意思。

他道:“抱歉。”

有细雪落在灵稚眼睫,萧猊想伸手拂去。

灵稚挡开萧猊的手,从雪地里拔/出双腿,没和萧猊说道别之类的话,转头就走。

他想走回客栈,没有跟萧猊待在一起的心思了。

走啊走,灵稚左腿一陷,使劲抽出时惯力使得他往右一倒,侧着身直直摔在雪地里。

不疼,但他愣了。

灵稚躺在雪里没动,手心摸到一把厚实松软的雪。

冰凉的气息涌进鼻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恰好有片雪沫掉在眼睛。

灵稚单手捂在眼皮上,揉完眼皮还是没起身。

萧猊走到他身旁,曲膝而坐。

灵稚侧过脸朝萧猊投去不解的目光,萧猊含笑道:“我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和心境看燕都城的雪。”

灵稚沉默,呆呆躺着不动。

他躺够了才起来,萧猊在他身后用袖子拂去他衣上带起来的雪,跟随灵稚送他到客栈内才离开。

灵稚莫名其妙地看了大半夜的雪,他心想萧猊脾气真的很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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