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院秋色满园, 贺柒急匆匆地赶进院中,肩膀带去一片枯落之叶。

主子病容憔悴,他抬头只看一眼很快低头, 不敢直视。

萧猊虽面带虚病之色,却瞳如墨点,深邃逼人,丝毫无损他的气场。

贺柒只觉周身空气都压迫着自己, 冷漠的面孔绷紧如木。

自从那位小公子留居府上, 他很少见过主子这般。

如今小公子回了雾清山, 主子仍旧是原来的主子,贺柒倒没有心觉不适,只是……

在见过主子柔和的一面后, 多多少少会滋生些许幻觉。

毕竟常年为主子办事, 若主子时刻都让人惧怕,对他们这群下属是件考验心志的事情。

萧猊目光攫在贺柒脸上:“他如何了。”

贺柒道:“小公子一切安好,约莫刚回山上不太适应,在洞里睡了数日,如今已经出洞觅食裹腹,”贺柒话音停顿, “……成日吃了睡睡了吃,不久前下了一趟山。”

贺柒等小公子彻底安顿好才回来复命,他听从主子的吩咐,若非小公子遇险, 绝不出现在对方面前打扰他的生活。

话到此处, 贺柒不明白。

主子分明不想放开小公子, 却又为何让人回了山里?

主子叫他暗中保护小公子, 但事事不能插/手, 如今等小公子安顿下来,似乎又冷了那份情绪,把安/插的人叫了回来。

他猜不出主子真要放手还是假放手,假放手为何要布置,要顺着迦山匪徒算计了那么多,还将自己算计进去。

要知道主子算尽别人,但从来都置身事外。暗卫是主子的影子,主子去哪,影子就在哪,若暗卫出手,那群山匪早就被拿下。

可主子却顺着匪徒的刺杀阴谋,规划了后续的的发展,刀伤是真的,刀上的毒亦是真的,如若不是他们遵照主子的命令忍耐不动,真要以为主子会丧命在匪头手里。

若主子连命悬一线都算在心里……

贺柒背后一身冷汗。不知晓究竟有什么赌注值得主子走如此惊险的招数。

萧猊汲取床榻的气息。

灵稚离开一个月,榻上的味道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他如一个宽和包容的长者,灵稚要做什么他都成全对方,然而又像一个阴骘顽固的疯子,他就算要死,都不允许灵稚忘记他,要灵稚记得自己“死”在他手里的模样。

萧猊道:“撤走所有人,无需跟着他。”

再等等吧。

萧猊苍白的手指敲了敲,忽然问:“他刚出洞时,面上神色如何?”

贺柒回忆,道:“小公子似乎神情惶惶,走路都不在状态。”

萧猊颔首:“下去吧。”

贺柒走后刘总管端着托盘进屋,主子苍白的病容上透着寥落,却又含着极浅的笑意,他心里无端一寒,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窗外起了一阵萧瑟寒冷的秋风。

**

风沿着山洞顶层的石缝灌进些许,冻得灵稚紧捂鼻子打了几个喷嚏。

他揉了揉又红又痒的鼻尖,裹紧被褥,偏头去看榻边底下的木炭。

柴炭从夜里烧至白天,小火熄了,还剩几块被灰覆盖着隐隐发亮的火炭。

山上四季与昼夜的温差十分大,灵稚又比从前畏冷。

他将穿着白袜的两只脚伸出被褥,适应被褥外的冷意后,方才慢吞吞下榻,蹲下/身子翻了翻火炭,转去抱来一堆木柴,用还有热温火光的炭重新点燃一把火。

灵稚坐在榻边烤火,从床头摸出几枚果子擦了擦送进嘴里。

曾经最爱吃的果子如今似乎变了个滋味,灵稚吃了两个就不再吃,抱起膝盖,瞳孔倒映着两簇火焰出神。

他克制不住地去想村民说过的话,想萧猊想得魂不守舍。

他取出自己的心头血给了萧猊,按常理而言,萧猊应该可以避免许多毒药入侵身体。

可萧猊偏偏昏迷数十日,意味着他的伤的确严重,如今醒了,有没有恢复一点呢?

灵稚又想,如果那日土匪用刀子扎的是他,兴许自己抗毒比萧猊厉害。

他不着边际地想了许多,看着半熄的火,又下榻重新添一把柴。

灵稚在洞里闭门不出,又过几日,想起要看书了,才惊觉他没拿回下山时蓝文宣送给他的书。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灵稚用清水拍了拍脸,他裹紧厚衣走出洞口。

灵稚遥望碧蓝广阔的秋空,山谷犹如被一片苍黄的海水覆盖淹没,万物枯败萧瑟,秋天将过,冬天真的要来了。

这个冬季不如从前那样好过,光是秋季就让灵稚冷得不行。

柴火不耐烧,夜里烧空了得自己下榻添。

灵稚听说八云村的村民每年入冬都用煤炭烤火,他将自己收拾一遍,在腰间系好钱袋,准备下山和村民买些煤炭回来存放,顺便把蓝文宣送给他的书一并带回。

山风如干冷的刀子,灵稚兜紧帷帽,虽值秋末,但刮的风已经是北风,和入冬无异。

他走到八云村时,四周的田地几乎已经被农民收空,往时沿阡陌小道啄食吃虫的鸡鸭家畜不见踪影,田野周围的路上连只小虫子都没有。

灵稚裹紧厚衣,视野可见的农舍大门紧闭,烟囱白烟袅袅,偶见老人在门外洒米喂鸡,喂完又躲进屋子,天一冷,所有村民都不愿出门了。

灵稚抽了抽鼻子,他思忖着该向哪户人家买煤炭,一番考虑,最后停在药舍门外,摸着冰冷的铜锁扣了扣。

蓝文宣着了件绵衫,见到门外的人,面容露出柔和一笑,嘴边与灵稚一样呵出白茫茫的气来。

蓝文宣笑道:“前几日你落下来的书还没拿走,本想给你送去,却不知你……”

青年的话想说却没说完。

蓝文宣请灵稚进入屋内,拿出用布包好的书籍交给他。

“灵稚,你独自在山上居住多有不便,当真不考虑搬到村里住吗?”

灵稚把书接到怀里,听完蓝文宣的话露出迟疑的神色。

他吞吞吐吐道:“我、我在山里住得还算不错。”

蓝文宣笑道:“恕我冒昧。”

灵稚摇头。

四目对视,两人皆有话想说。

蓝文宣道:“你先说。”

灵稚方才把自己的诉求交代清楚。

“我想和你买些煤炭,冬日山上冷,柴火不能彻夜烧着。”

蓝文宣道:“巧了,今日我欲进城买煤炭回来存放,此次回来匆忙,一切都置办得差不多了,待天一冷才想起还有炭没准备。”

于是灵稚与蓝文宣一起进城添置煤炭,煤行的老板嘴皮子功夫了得,买煤炭的人什么样的都有,因此不说半点便宜都不愿让人沾,还想抬升煤炭价钱,从中获利。

毕竟一方县城就这么大,煤行的商铺拢共只有几家,冬天需求的客户一多,物资在他们手里,只要官府不出声,价钱都由他们说了算。

商铺中你讨价我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灵稚有些怯场,蓝文宣示意他别紧张,挡在他身前。

前头的客人离开,等到他们选购煤炭。别看蓝文宣文质彬彬的,对上嘴皮功夫麻溜的商铺老板,丝毫不落下风。

灵稚听得眼都瞪大了,攥紧袖口,第一次知道蓝文宣不光斯文有礼,唇枪舌战起来居然这么厉害。

最后两人买了足够冬日取暖的煤炭,没在价钱上吃多少亏。

灵稚看着蓝文宣与工人搬炭上车,他撩起袖子跃跃欲试,蓝文宣抬手阻拦,说道:“煤炭脏,你先别碰。”

灵稚道:“可是……”

蓝文宣指了指车上的位置:“上去坐好,等着即可。”

灵稚只好乖乖爬上车坐好。

车上大半位置都放了煤炭,留给人坐的空间不多。

一会儿蓝文宣也要上车,灵稚将自己坐的小板凳朝角落推了推,尽量待在角落里不占空间,好让蓝文宣坐进来舒服点。

他看着蓝文宣忙上忙下,而自己细胳膊细腿的,穿的衣物还异常厚实,动作笨拙,真要去帮他们搬东西,指不定还会拖后腿。

灵稚坐在板凳出了会儿神,蓝文宣把工钱结算给工人后,才翻身上了马车,坐在空余的位置。

蓝文宣好笑道:“怎么坐在角落里,不怕闷着?坐出来些,挤不到我的。”

灵稚慢慢把小板凳朝外一挪,不自在地笑道:“谢谢你哦。”

蓝文宣摇头:“举手之劳。”

许是知道此次回到八云村不易,灵稚不提他救回的人,蓝文宣也没提他被带走后发生的事情,对他们而言,似乎回到生长的地方,就像叶子生根落地那般自然安心。

马车徐行,石板路哒哒踏响。

街边有小贩正在炒栗子,糖炒栗子的香味钻进鼻腔,蓝文宣道:“出来有些时辰,回到村也要过了傍晚。”

于是蓝文宣停下马车买了一大包糖炒栗子,他将纸袋放进灵稚怀里。

“吃些填腹。”

灵稚摸着热手的纸袋,袋里一个个栗子被炒得油香四溢,恍惚中他记起他吃过这样的糖炒栗子。

夜里和萧猊出游庙会那会儿,萧猊同样买了一袋糖炒栗子给他。

灵稚剥开一颗放进嘴巴,咬着咬着忽然停下,想用沾了油渍的手指揉一揉酸涩的眼睛。

蓝文宣一边赶车一边看他,出了城,不得不把车停在小道旁,静静等灵稚落够了泪,从怀里递出一张充满药香的帕子。

“擦擦眼睛。”

灵稚哽咽,慌乱地点着头接过帕子。

他胡乱擦拭,胳膊发抖,始终没擦到边上。

灵稚咽了咽嗓子,盯着怀里的糖炒栗子,视线湿润模糊。

“蓝文宣,我、我心里有些难过……因为不知道他伤得那么重,他的伤……他的伤和我有关系的……”

若萧猊没有护他,若萧猊没有抓住他的手压下刀子。

灵稚捂紧发颤的胳膊,满手温热湿黏的血水从他手心沿腕子流淌,都是萧猊的血。

他口齿不清,言辞含糊,发髻落满了汗。

从迦山回来,他的心没有过一刻真正的安宁。

每当他好不容易不去想那些事,然而就像此刻,一包糖炒栗子就能轻而易举地唤醒脑子记住的画面。

他并没有因为回到雾清山就如从前那般自在的做一株快乐的小灵芝。

雾清山没有变化,山下的村民也没变,只有他,是他心境变了。

蓝文宣将整包糖炒栗子拿走,从袖中取出一个药囊置在灵稚鼻下让他嗅、

清凉的药味逐渐使得灵稚恢复平静,蓝文宣望着他,心中怜惜,目光幽幽。

他道:“皇权贵胄,那人与你、与我们并非一道的,无论曾经发生何事,既然平安回来,那便足够。”

“往事皆如云烟消散,灵稚,把关于那个人的所有事情都忘了,重新生活吧。”

作者有话说:

全章待修,前面加更更了几十天累了,这几天日三恢复一下精力条。

太师虽然真的想对灵稚好但也黑,私心的保留了黑的一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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