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院灯火通明, 小奴才在门外绕着门柱走了几圈,余光盼见踉跄跑进来的身影,连忙小跑着上前迎接。

“公子, 您没事吧?”

瞧见灵稚魂不守舍,小奴才即刻将人搀扶进屋。

桌上备有温热的清水和食物,灵稚软绵绵地靠在黄花梨木的背椅上,两只手分别轮流被小奴才伺候着用打湿的布巾擦拭。

小奴才忧心忡忡:“公子……”

灵稚收回虚晃飘忽的视线, 支支吾吾道:“没、没事。”

他抿唇, 拿起茶水杯倒了满满的一杯水, 没有喝,而是润着唇洗,似乎要洗掉什么东西。

小奴才看迷糊了, 说道:“公子, 您的唇都洗红了,奴才仔细瞧着也瞧不出有哪里脏了呀。”

灵稚轻轻点头,唇舌被吮/吻的异常感犹在,他坐在椅上只顾出神。

奴才摆好碗筷:“公子要尝点晚膳么?”

灵稚不饿,象征性地吃了几口饭,喝下半碗汤后, 摇摇头,小声道:“想自己待一会儿。”

小奴才便一字不问,维持好该有的本分拂身作礼静悄悄地退出屋内。

夜色如水,小奴才候在门外, 视线一转, 在院子里望见静静立月影下的身影, 被主子不经意投来的视线一瞥, 连忙打了个哆嗦, 直接退到静思院的石拱大门外了。

室内,灵稚从黄花梨木的座椅起身,轻飘飘地跑到坐塌边。

他弯腰摘除鞋子,整个人往塌里卧,连带两条腿都缩在身前,胳膊环着膝盖,安静地将下巴搭在膝盖,指尖贴在唇上摸了摸。

灵稚今日出门早,逛了许久,就如一只在水里快乐扑腾的鱼,分明是快乐的。

但这份快乐远不及此刻的惶然无措,白日在街上买过的伞,看过的戏班表演,沿途的商铺,行人,在他脑子里格外不真实地闪过。

他见到的一切,会是萧猊安排的吗?

灵稚猜不出来,可却下意识的想着,或许是跟萧猊有关的。

这人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伞铺的掌柜,热情的戏班子,还有那位心善的面馆伯伯,说不定就是萧猊一手安排的。

灵稚双手贴在脑门上拍了拍,心潮起伏,对自己的猜想游移不定。

他不想连同这些他认为的美好,都是萧猊替他虚构编排的……

灵稚细长的颈子一歪,全身软软地紧靠着身后的垫子。

因为他喜欢随便找个地方蜷缩的缘故,屋内每处椅子,睡坐塌,角落里都放了几层棉垫。

兴许棉垫子太软了,灵稚思潮波动得厉害,过不了多久他心身俱累,困乏地合上眼皮。

混混沌沌间,灵稚浑身打了个哆嗦,眸光迷离地落在案头幽幽燃烧的烛火上。

烛泪很少,他似是睡了一个极其疲累的长觉,醒来其实不过半刻钟。

沁爽的夜风透进纱幔柔和的吹着肌肤,灵稚揉揉眼睛,忽然想起什么,目光连忙在案头搜寻。他把屋内翻找一遍,想起来灵芝似乎遗落在轿辇上了。

他叫了一声小奴才,对方不知去了哪里,灵稚走到门外,低头看着自己光露的双脚,预备先回屋穿好鞋子再出去找他的灵芝。

院中有人出声:“灵芝在这里。”

萧猊的声音。

灵稚的视线向院子的中庭望去,男人的身影坐在石凳下,月色很好,银光倾泄,亮堂堂的石板都泛出了人影。

他方才睡醒糊涂,出来后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树下坐的人。

萧猊又出声:“盒子在我这。”

没有明指灵稚去拿,但萧猊偏没有自己送进屋,或者让奴才带进去,而是就一直坐在树下等。

灵稚悟了萧猊的意思,有些不愿意,可他看见了装灵芝的盒子。

盒子本放在石桌上,他眼睁睁地望见萧猊将盒子置在怀里放着。

……

萧猊依旧身形不动,坐在树下静静地等他。

萧猊不说威逼利诱,但他温和的只留给灵稚一种选择,除了靠近他,别无办法。

灵稚慢吞吞挪过去。

月色盈满庭院,少年的两只白足莹白光润,萧猊目光一顿,移开。喉咙滚了滚,把想说话的咽在嘴边。

灵稚站在萧猊面前,伸手去拿盒子。

一扯,没拿动。

他睁大眼睛欲言又止,萧猊道:“早些休息,下次出门记得把鞋子穿上。”

至于那个吻,萧猊承认他有点失控,此时当着灵稚的面再提并非明智之举,会把灵稚推得更远。

萧猊想起灵稚总不太喜欢穿鞋子,在雾清山他出于假意不厌其烦地为他穿好,扪心自问,纵使假意,又为何做到次次妥帖,各中心绪,再探究没有意义。

如今灵稚的习惯没变,却不会再让他给他穿好鞋袜。

……

灵稚不自在的缩了缩脚趾,他习惯听从旁人善意的意见,此刻忍着下意识点头的动作,不希望让自己看起来太乖,默不作声地从萧猊手上顺利接过盒子。

他想他应该再冷漠一些,于是灵稚抿唇,绷着神色很冷酷的离开。

不要给萧猊希望了。

灵稚猜不到的是,往时他总是温顺安静,冷起脸的模样在萧猊看起来挺新奇的,于是灵稚对他故意摆出来的冷脸非但没让萧猊受到什么伤害,心情甚至轻快几分。

比起冷漠,灵稚对他恐惧颤抖的反应让他心痛难忍。

萧猊送完灵芝,离开时让候在静思院大门的奴才回去伺候人。

夜色悄寂,时辰很晚了。

灵稚给灵芝浇了少量的清水,把它放在窗檐旁,月色安谧地洒在它的菌盖上,他盯着看了许久,恍惚听到小奴才说话。

“公子,该休息了。”

奴才低唤几声,灵稚身子乏累,他白日在街上走了不少路程,悲喜的情绪明显交替,人是累的,偏偏抱了灵芝回屋后,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他把灵芝放在窗檐下晒月亮,嘴上说“再等等”。

天色灰亮时,灵稚浑浑噩噩地躺回**,这一觉睡不踏实。

晌午已过,静思院赶来了拎着药箱的御医。

小奴才在约莫半炷香前发现灵稚没睡醒是因为生病了。

往时灵稚最多睡到晌午就会起来,奴才侯在门外越等越是不安,听不到动静,当机立断地推门进屋。

小奴才忙让护卫向主子通报,自己则片刻不耽误,飞快地请御医去了。

萧猊从书阁过来的,看不出几分脸色。

每次灵稚生病,他的气压便低沉森冷。

刘总管最会看自家主子的脸色,呵斥让小奴才出去,其余的由他跟御医谈。

灵稚睁眼时,胳膊还扎着银针。

他舔了舔唇,颈后一暖,有人微微托起他,将半杯水送到唇边慢慢喂。

萦绕的冷香让他意识到托着自己的人是萧猊,他目光在屋内找了一圈,没看到小奴才。

他不看萧猊,轻声说道:“不要罚人,是我晚上不睡觉,不关他的事。”

得不到萧猊回应,灵稚不得不掀开眼睫。

迎上他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萧猊才“嗯”一声。

萧猊托了托灵稚后颈,等他喝完水,似乎有所克制。

不过萧猊在灵稚他发出抗拒前就退到一旁。

灵稚抬头,视线向萧猊投去一眼。

他抿唇,低头专注安静地看胳膊上的银针,显然没有说话的意图。

一旦灵稚生病,静思院总会格外安静,府上的奴才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因为主子心情不好。

萧猊每天夜里会出现静思院,他立在门外朝屋里看一会儿,隔着门没人出声。

******

静养三日,灵稚觉得身子恢复了许多。

他示意跟在身后的小奴才找副纸笔过来,为自己先为诊了诊脉,见纸笔都拿来了,严肃思索,半晌后提笔。

灵稚病了以后总蔫蔫地闷在屋里,往时他生病了来给他看病的梅大夫没有出现,应该是萧猊不让人过来。

想起那日萧猊问他的那些话,灵稚置着闷气,对着写好的药方发呆。

他也不知道这副药方开得好不好,只穿了袜子跑到书柜前,拉开其中一层,把梅若白带给他的医书取出,自己琢磨这副药方子。

待精神倦乏,灵稚抓着药方卧在坐塌入睡。他睡觉没有规律可言,时常觉得累了就阖眼,最喜欢卧在柔软对着窗户的地方睡觉。

好像从窗户向外望,人就自在轻松了许多。

灵稚做了个梦,他置身雾清山,洞府散乱,落满灰尘。

他时常隔一段时间就会在山里游**,遇到好吃的草和果子,可以守在树下吃几日。

暑夏的夜里天为被地为席,无论在哪睡觉都很舒适,高峰上还有几处石台,躺在石台将手一扬,似乎就能摸到漫天闪烁的星子。

灵稚心跳微快,睁眼迷茫,一时不知自己究竟在雾清山上还是何处。

指尖因为攥了许久的药方变得僵硬,他眸光一转,望见背对自己的身影,身子一僵,呼吸轻不可闻。

萧猊合起烟灰色的衣衫,转头对上灵稚收起的视线,微微一笑。

他右手上的刀尖沁着些许鲜红的血泽,不动声色地用绸布擦干净刀尖的血痕。

萧猊静息不动,视线往灵稚脸上多投了两眼,背身朝门外走。

灵稚忽然出声。

“你、你以后别给灵芝喂血了。”

以前这人救他一次,后来他救这人一次,应当是扯平的。

灵稚很少有怨恨的情绪,在灵芝失去菌盖,就要活不成时,他对萧猊也没太明显强烈的恨意。

萧猊找到他,用血把他养回来已经足够了,以后灵芝长成什么样都是他自己负责的。

像萧猊这般三朝五日的给灵芝喂一次血,让本该没什么牵扯的两人又多了几分不清不楚的关系。

灵稚烦闷道:“不要再给灵芝喂血了。”

萧猊对他的怨气置若罔闻,侧身望着他,温和道:“方才是不是做了梦?”

灵稚一觉睡够足足两个时辰,从傍晚至星夜,萧猊能感知灵稚应当做了个不错的梦。

灵稚细颈低垂,瓮声道:“我梦到自己回了雾清山。”

他抬首和萧猊对视,眼眸饱含渴望。

“萧猊,你让我回去吧。”

灵稚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燕都城很繁华,可它终究不是雾清山,我……我不能生活在这里的。”

他只是一株小灵芝而已,生在山上,活在山上,等以后死了,大抵也会死在山中的某一处角落,化在泥中,滋养一些花花草草,回归万物。

他想起那日站在观景楼,望见萧猊坐在华辇上受满街的行人行礼跪拜,就知道自己跟这人终究是不同的。

灵稚站在那么高的楼台,却与楼下受无数人敬畏跪拜的萧猊隔出好远的距离。

他够不到这人的高度,就如普通百姓一样,无论站在多高的地方,看着萧猊始终需要仰望。

萧猊没有露出愤怒或失落的神色,只是问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想。”

灵稚慢慢挤出一句:“我和你不一样……”

所以他不能喜欢这人,更不想恨。

有时恨一个人比喜欢一个人需要耗费更多的精力和时间,灵稚只想回山里,做个成日游**,不需要动脑子想很多道理的灵芝就好了。

萧猊勉强牵起嘴角,哑声道:“是么……”

于是两人面对着彼此又同时陷入沉默。

萧猊望着少年落寞安静的面容,忽然开口:“你……你与我相处一个月,不要避开我,若到时还想回雾清山,我亲自送你回去。”

灵稚眨眼:“啊……”

萧猊看着他,脸色如常,温声说道:“你自己一个人回去始终比较危险,再留下来一个月,等秋天了我就送你回雾清山,好吗?”

萧猊没有要求灵稚立刻答应,他走到门外,月色温柔似水,他的心此刻居然异常平静,在与灵稚说出与他相处一个月的条件后。

他道:“灵稚,你想不想出门看一看雾清山。”

灵稚蜷在塌上不动。

萧猊对他露出笑意:“就在后山。”

灵稚把腿从塌上垂下时,弯腰穿上鞋子,不紧不慢地跟在萧猊身后的一段距离。

他的目光落在地面,萧猊右手执着的匕首,藏在袖口下,有月光微微流动。

灵稚想起这人前不久用刀子割了心口,思绪迟疑。

他停在原地:“我不想过去了。”

萧猊回头,指尖向前指了指:“就在前面不远,能看到吗。”

灵稚目光越过前方,隐约望见入口。

那山道入口勾起他熟悉的回忆。

于是他越过萧猊,站在山脚下一阵出神。

灵稚加速迈开步子,月色将四周草木照得明亮,青葱的树群在晚风里发出柔和的声响。

耳边愈发热闹,虫兽桀桀的叫声隐没在山林深处。

灵稚不用寻路,因为往上雾清山的那条路他走过许多遍,闭上眼睛都能走。

他越走越急,喘着气小步沿山路跑。

这座山是照着雾清山复刻出来的,却又远比雾清山多了些东西。

灵稚随手一摸,树下落有许多成熟的果子,一簇簇茂盛团在一起生长的草叶青鲜,其中点缀了许多嫩红的小果。

少年的身影定在树下久久没动。

灵稚揉了揉眼睛,他其实都快想不起来了。

那时君迁问他有没有想要的东西,于是灵稚就认真地想这个问题。

他想了很久,最后告诉对方自己想要一座全是果实和草叶子的山,因为这样就可以随时吃饱,到了夏夜躺在山头看星星时,手随便一伸,就能摘到东西吃了。

他最希望可以实现的心愿是君迁留在山上陪他一起看星星。

君迁已经不在了,萧猊却送给他这样的一座山。

灵稚扭头,看着徐步跟他走的男人。

萧猊……萧猊这种人注定不会停留在山上,他跟自己是不同的。

作者有话说:

帮大家回忆第13章的内容:

灵稚的秘密早在梦呓时就与萧猊透底了,萧猊看破不说破。

小药人为三二两银钱奔走,殊不知若他想要,以后自己可以给他金山银山。

小药人救他一命,拿钱财珠宝赠与,于萧猊而言不过勾勾手指的事。

萧猊心念一转,道:“灵稚,以后你有什么想要的。”

灵稚疑惑,他脸上有点痒,手指脏,索性把脸蛋伸到男人面前。

“君迁,脸痒痒,帮我挠挠。”

萧猊给他挠了。

灵稚笑呵呵的:“不知道哦,灵稚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他在山里年年如一日,每日有新鲜果子和草叶子吃就很开心了。

萧猊挑眉:“那你此刻想想。”

于是灵稚就认真地想了,最后挤出一句:“我……我想要一座全是果实和草叶子的山,这样就可以随时吃饱,躺在山头看星星,嗯……饿了就吃。”

萧猊无言以对。

灵稚说完,顿了顿。

“君迁,你会同我一起躺在山里吃草看星星吗?”他又道,“我会和村民换肉回来,到时候咱们建更大的洞府,好不好呢?”

灵稚想的少,他从未想过萧君迁从哪里来,还会不会回去。

但他想萧君迁和他留在山里是真的,就算没有一座山的果实和草叶子,他也会努力采集更多药草,攒更多的钱让萧君迁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