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稚一觉睡至天亮, 黑眸惺忪地睁开,跟小奴才正对了个巴巴的眼神。

安神舒适的熏香萦绕鼻间,大抵是窗后的纱幔都掀开了, 送进屋内的风清凉温柔,沁在肺腑间的香气使人愈发慵懒昏睡。

灵稚动了动裹在丝被里的手脚,身子干爽,丝滑贴身的里衣柔软地裹在肌肤上。

他先舒服地眯了眯眼眸, 脸颊捂在丝被蹭蹭, 半晌, 脑子迟缓地闪过一个念头。

小奴才笑不合嘴:“公子睡好了吗,早膳送进来多时啦。”

灵稚一摸肚子,已不像吃阳春面时那般圆滚。

他捂着丝被从软塌间坐起身子, 余光望见放在案头上长得精神饱满的灵芝, 灵芝一旁还有两个精致珍贵的小花盆,还有个小包袱……

灵稚这才恍惚的意识到:他第一次回雾清山的计划似乎失败了。

他用来抵面条的盆还在。

……

小奴才拿着沾水打湿的脸巾替灵稚擦了擦,灵稚双眸闭上,十分配合对方的动作,乖静地让人把脸洗好。

小奴才手脚麻利,伺候好灵稚洗漱, 又端来食盒。

“早膳热过了,不烫,公子尝尝。”

昨日灵稚在面馆吃了很大一碗阳春面,他并不饿, 拿起一片切好的果肉, 汁水鲜甜, 多吃几块后就推了推。

这是灵稚的小习惯。

他不会一下子将食物吃完, 在雾清山生活的时候, 他身上的衣兜可以屯藏许多叶子和果子,想吃了就摸出一些填腹解馋,吃的少,屯得多。

他在静思院用膳,吃够了也不说不吃,更不会出声让小奴才囤起来。

奴才伺候久了才琢磨出小公子是喜欢在身边,手边轻易能够得着的地方放一些东西吃的。

小奴才道:“先放一旁,等公子有胃口了再吃。”

灵稚清秀精致的眉眼弯弯一笑,没有问自己为什么会睡在卧房,不用猜都知道他应该被萧猊带回来了。

午后灵稚走到后院转了转,守门的护卫对他依旧恭敬,他越出后门并不阻拦。

于是灵稚没有气馁,自己再次离开太师府回雾清山还是有机会的,至于第一次的失败……

就当积累出府的经验,说到底他第一次来到燕都这般气派繁华的城邑,没有经验很正常。

灵稚打算在静思院休养两天再走,而且这次他多留了一份心,存好了一点碎银当盘缠。

这份碎银就放在钱袋里,摆在柜中。

灵稚不知道钱袋何时摆在柜中的,没敢多拿,拿一点当盘缠都叫他心情沉重,毕竟都不是自己的东西。

至于他吃面给出去又被送回来的花盆,灵稚忽然有点担心,太师府的人会为难面馆老伯伯么?

灵稚不知道的是,因为面馆老伯的一个小小善举,他一家老少今后锦衣玉食,前途无忧,此福或可庇佑往下两代至三代。

就如老伯伯想过的那般,给灵稚这样温顺有礼,又漂亮懂事的人一些帮助,就当给自己积福。

萧猊……

虽然他没有善恶中立之分,行事一贯趋利。

可遇到灵稚把他带到身边大概用尽了萧猊所有的福气,他竟然担心自己做尽世人眼中的恶事,以致于会把这些福气提前用完了,如今破天荒的滋生几分积福的念想。

萧猊下了早朝回府,静思院闹了些动静。

护卫上前匆忙传话,萧猊沉默,说道:“先留下。”

原来那日在后院产下五只小猫的野猫今日突然回来,而且还直奔静思院的方向。

护卫通常都会驱逐流窜进府的野猫,因为这只猫被灵稚照养过几日,护卫一时拿不定主意。此刻得了主子的话,就暂时不管那只野猫了。

蹿到静思院的野猫蹲在房门外,咪咪叫了几声。

小奴才开门,忙对里头蜷在坐塌的灵稚呼喊。

“公子,猫、猫回来了,还带了东西!”

定睛一看,嗬,一只很大的田鼠。

田鼠黑溜溜的,肥硕的身躯无力地在野猫嘴里挣扎。

灵稚走到门前,野猫仰头看见他,尾巴一摇,将嘴里的田鼠放到他脚边,仰起脑袋“喵”一声。

灵稚在山里用草药救治受伤的动物时,会收到它们的报恩,野猫此举,同样是给他报恩来了。

他对野猫轻轻点头,野猫翘起尾巴蹭了蹭他的腿,然后迅速地跃上高墙离开府邸。

灵稚弯腰,伸手要去捡起田鼠的尾巴,小奴才急忙制止,在灵稚拿起田鼠前自己先拎起来。

“公子要如何处置这只田鼠?”

田鼠已被猫咬断脖子,命不久矣,灵稚让奴才把它拿去埋好。

猫的报恩对常人而言无关紧要,萧猊站在高楼上观望静思院的动静,神色柔软。

一切发生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旦与灵稚有了关联,就无端变得鲜活灵动,可爱纯善。

****

灵稚回雾清山的计划依然在进行。

府里的护卫对他已经没有了管束,在一个日丽风和的晌午,灵稚带上用盒子装好的灵芝,还有一点当盘缠的碎银,将它们放进小包袱里绑好,从后院的大门悄悄离开。

他不像要远行的人,仿佛只是出门随意随心的逛一逛。

毕竟那么小那么瘪的包袱,寻常人用来都装不了什么东西。

但归于灵稚的行李仅有这么一丁点儿,连同包袱,装灵芝的盒子都是他顺手稍的,不稍没办法很好的把灵芝拿走。

自上次灵稚出太师府走到街上已经过去了四日,今日他出门比上次早,头一仰,金乌仍明晃晃地悬在天上,日清风燥,石板街踩了踩,隔着一双短至脚踝的凉靴,还挺烫脚的。

灵稚埋头走,落在石板的影子与他一起晃。

晃着晃着,影子移动的速度慢了下来。

灵稚刚走到转角道上,发现他似乎又挑了一个不是很好的时辰出门。

晌午刚过,日头还是最晒的时候。

他伸手揉去额头沿眼睫落下的汗珠,迎面拂在脸颊的风把他的脸都蒸红了,红得透透的,继续走一段路,薄嫩的耳垂与颈子一同红得惊人。

太热了。

他在雾清山住了那么长的时间,最热的时节都没此刻热。

行人通常都不挑这个时辰出门,街边渐渐热闹了一点,沿摊的小贩都在自家摊铺下吹风喝凉茶。

他们看见一位年纪轻轻,容貌俊俏,朱唇粉面的小公子站在街口,不停地用袖子擦汗。

顶着晌午最烈的日头出街,真是个能人,这位公子怎么不叫辆马车送送呢?

……

偶有姑娘经过,人都撑着伞。

见状,姑娘不由出声,还好心给灵稚指了指路。

姑娘的声音脆声声的,说道:“公子,前边有家陈记伞铺,要不你去买把伞遮遮日头吧。”

灵稚反应过来,他与陌生人打交道时腼腆内敛,却依然有礼温顺地与好心指路的姑娘道了谢。

姑娘笑眯眯的:“小事一桩,你快过去吧,老板今日新请来一位画师,画的新伞都十分漂亮呢。”

街边一角,朴素轿辇里的男人纤尘不染,炎炎灼日下,萧猊看起来给人一股清凉舒爽之意。

他的目光自灵稚离府就没有离开过这道纤小的身影,几乎不加思索,等反应回来时已经不近不远地跟在其后一段路。

暗卫询问:“要不要给公子送把伞?”

萧猊颔首:“去吧,”又道,“事情办漂亮些,让城西的班子准备准备。”

暗卫喏声,光天化日之下犹若一道影子迅速飘散。

萧猊静静望着继续沿街走的少年,心思起伏。

灵稚极少接触外界,除了山上山下的野兽和村/民,出来有段时间了,不曾见过外世的繁华热闹。

如今他出来走动,萧猊把能让他看得见的东西送到面前让他多看几眼,欲将这些美好送到灵稚面前。

说不定……他看着看着就喜欢上燕都不同于雾清山的世俗景色,愿意留下来不走了呢?

灵稚走到姑娘说的陈记伞铺,晒得嫣红干涩的唇微张,有点呆。

伞铺都如眼前的这般么……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呢。

经新画师描绘的纸伞鲜艳夺目,仿佛一朵一朵盛开的花,五彩斑斓,争妍斗艳。

伞铺老板竟在半条街上都摆满他铺子的油纸伞,灵稚站在阴影下,仰望悬在两侧和头顶上颜色鲜亮的伞,眼花缭乱的。

真绚丽漂亮啊……

伞铺掌柜见到嫩青衣衫的公子,笑得合不拢嘴,连忙轻手轻脚地上前招待。

“公子,需要买伞么?本店的伞最好看最耐用的伞都在这儿,您走走看看?挑中合意的,便宜送……卖给您。”

灵稚抱紧怀里的小包袱,点了点头。

他笑得眉眼弯弯,一笑,脸上的神采竟比斑斓鲜艳的纸伞还要亮丽。

“我要买伞的。”

他心跳得有些厉害,悄声感慨:“这街上的伞都是掌柜的么?”

伞铺掌柜点头:“自然,店铺内还有一些,若您看不够,可以进去再挑挑。”

灵稚看伞都快要看晕眼了,立刻制止掌柜的好意。

“不用不用,我随意挑一把就好,多谢掌柜。”

灵稚嘴上说着随意挑一把,可他走在街上看来看去,愣是下不了决心从里头挑一把。

每一把伞都十分漂亮,画师的画工果然了得,加之每一把伞的材质和做工都精致讲究,灵稚前一刻看这把喜欢,后一刻看到那把也喜欢。

……

他只有一双手,还要抱小包袱,撑不了太多伞呀。

灵稚实在挑不出了,难以选择,最后站在原地,对掌柜轻声商量道:“我闭眼睛,心里默数五声,手指转到哪个方向,就挑那一把伞可以吗?”

伞铺掌柜笑道:“可以,还是公子聪明!”

被夸的灵稚笑得脸蛋红红,他想燕都城的人真不错啊。

面摊老伯伯是个友善的人,给他指路的姑娘人美心善,眼前伞铺的掌柜亦是热心纯善的好人。

他合上眼睫,手指虚空晃了一圈指,默数五下过,灵稚睁眼看去,掌柜老板顺着他的指尖一望,嗬地笑乐啦。

掌柜热忱道:“红色的伞好看啊。”

油纸伞上画了一朵接一朵的大红色牡丹,牡丹花娇艳华贵的簇拥绽放,远远地看一眼,跟伞上生长着一簇簇的红牡丹似的。

掌柜将红色牡丹的伞递给灵稚,没说收多少钱,灵稚递出一枚碎银,掌柜接下就笑眯眯地目送少年离去了。

灵稚一身轻衣颜色染得鲜嫩,他有许多身青色的衣衫,每一件颜色的深浅程度都不一样。

今日穿出门的这身,莫名的衬映伞上的红牡丹。

他身形纤细,立在伞下宛若牡丹花的根茎,撑伞走动时,远看好似一株会移动的牡丹花。红得惹眼,绿的可爱。

街上行人不由驻足凝视,灵稚和他们对视,一双纯透清凌的眼睛直直看着你,倒叫与他对视的人不好意思再直视他了。

萧猊揭开帘幔一角,望着红牡丹伞下的嫩青背影,眼底浮现笑意,淡了一路的脸色此刻也忍俊不禁。

灵稚走出第一条街,换了个方向,越过一条巷子,进入一条十分宽敞整洁的街面。

喧闹的锣鼓声震入耳,灵稚好奇地朝声音源头的方向张望,迟疑一下,撑伞步行过去了。

眼前立着一块很大的招牌,是个在街边搭台表演的戏班。

戏班子的人正招揽游人观看表演,见到红伞青衣的公子,热情上前,为他引路到台子底下的座椅上。

“公子看表演么?今日戏班连唱两场戏,若有空闲,坐下饮茶听听罢?”

灵稚还没拿定主意呢,毕竟他要出城回雾清山,被人邀请到座椅上喝茶时,他迷迷糊糊的,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情。

桌上有凉茶瓜子和点心,灵稚摸着杯子,舔舔干涩的唇,抿了一口。

茶水甘甜,入喉清冽回味,于是再抿一口,一杯茶见底,灵稚自己又倒一杯。

灵稚没听过戏,今日戏班选的曲调子轻快,朗朗入口。

他虽不知欣赏,默默听了片刻,竟也被带动起来,跟着周围坐席的戏客打拍,还有样学样的叫好。

灵稚的叫好声起初有些小,听欢快了,情绪起来了,人放松下来胆子就壮大许多。

两场戏落幕,日头偏移了一大半。

灵稚从戏客欢呼的叫好声中回神,想起自己还要出城一事。

他心道自己走路似乎太慢了,应该用钱买一匹马,可他不会骑马,那就再雇一辆马车吧,最后找位车夫送他走。

灵稚走走停停,和街边的行人打听,得知雇马车要去驿站。

他拐个弯准备往驿站的方向走,迎面驶来的一辆马车在他面前停下。

车帘掀开,露出白衣大夫斯文的面容。

梅若白诧异:“灵稚?”

灵稚单手抱紧小包袱:“啊……梅大夫。”

梅若白左右不见有随从跟在灵稚身边,便询问:“你一个人出府,遇到何事了?”

好些日子不见灵稚,梅若白观他面容有些恍惚紧张,气色好在不错。

而对方怀里似乎带了个包袱?

梅若白眉心轻拧,灵稚有事隐瞒,为何太师府的那位会让灵稚独自在燕城乱走?

他接触灵稚一段时间,知晓灵稚极少出门,假若遭人骗去如何是好。

梅若白耐心等候。

灵稚捏着红牡丹的油纸伞低头,他本想告诉梅若白自己要去驿站坐马车回雾清山,就听梅若白说道:“我正要到城西的安平侯府出诊,若你出行不便,我顺路送送你。”

灵稚稍有犹豫,梅若白拍了拍一侧空余的位置:“外头热,先进来坐会儿吧。”

梅若白待灵稚总是很好,所以灵稚犹豫不过片刻,上了梅园的马车随梅若白先去言府出诊了。

好像回雾清山的计划又要耽搁了。

灵稚思绪飘浮,梅大夫是他出来后结交的好朋友,回山里可以缓缓,那便明日再离开燕都城吧。

……

另一角,轿辇里的人默然不语,今日来的好心情因为梅若白半途带走灵稚而有些阴沉。

暗卫谨慎询问:“主子,是否要跟上小公子的马车?”

萧猊道:“嗯。”

暗卫点头,又开口:“听他们说要到安平侯府出诊。”

暗卫武功极高,耳力非凡,运功听些悄悄话的本事还是有的。

萧猊淡声:“那就顺路去过去一趟,拜访安平侯。”

安平候素来对主子能避就避,跟老鼠见了老虎似的。满朝官臣,大半归附萧派,小半顽固的守着何相,另一小半则勉强坚持“中立”态度。

萧猊待这群“中立”一派,心情来了就会逗一逗。

暗卫擦了擦炎热夏日渗出的冷汗,心道主子吃醋忒渗人了,愿安平侯见到主子,莫要受到惊吓为好。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这个阶段的开始想让灵稚感受接触世间美好热闹的一面,出来这么久都没好好看过外面的世界,先轻缓一点,治愈一点,让灵稚慢慢看世界,让攻好好追他,再慢慢噶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