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稚梦中呓语, 喊冷。

光洁莹润的额头不断渗出汗珠,梅若白伸手摸过去,全是冷汗。

他这一碰, 立即惊醒陷在梦魇中的人,条件反射般浑身僵硬用力地颤抖了一下。

灵稚昏昏沉沉,濡湿的眼睫掀开一条小缝,恍惚中看见的人是梅若白, 吊起的心顿时落下, 唇微微动了动, 欲言又止,嗓子却发不出声音,好像松了一口气。

灵稚抿起苍白的唇无力朝梅若白笑了笑, 无神恍惚的眼眸再次阖上。

梅若白轻声叫他:“灵稚。”

少年清秀的眉皱起, 不剩几分血色的脸蛋下意识往被褥更深的埋了埋,想把自己藏好。

梅若白对灵稚的反应若有所思,萧猊坐在帘幔外,自然把灵稚的动作收进眼底。

俊美苍白的脸孔黯然失色,转过细微的角度避免让灵稚察觉他坐在帘外。

梅若白对萧猊不好指责什么,方才那种话, 若再来一次,等萧猊回了神,就算他不遭殃,别人或多或少都会因此遭受牵连。

常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错误, 可萧猊没有顾虑, 燕朝太师万事只要想,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算什么, 萧猊才是主导的法则。

几个奴才在门外齐齐站着, 怀里皆抱了日光晒得暖和的被褥。

伺候灵稚的小奴才将被褥一层一层裹住灵稚,盖了三层,梅若白温和出声,制止了奴才的动作。

“褥子再轻盖多了也会显分量。”

小奴才诺声,替灵稚公子裹好被褥后蹲在床榻角落的矮凳前,不知道还能为小公子做什么,索性蹲着随时听候吩咐。

灵稚被几层被褥裹身,汗珠密集滚落,仍冷得发颤。

萧猊哑声道:“往屋里添上火炉。”

梅若白摇头:“不可,炉火干燥,时下炎热,烧炉火容易燥火攻心,让他再多捂些时辰。”

萧猊眼里只有帘后的少年:“他很冷。”

梅若白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指尖紧了紧,低声道:“若太师有怜香惜玉的心,早些时候都做什么了。”

灵稚那日与他在竹林吹风闲谈,又去药园逛了许久。

灵稚虽安静内敛些,却不失少年人的心性,纯洁活泼,教他对症搭配药方,他就算说错被梅若白指出后也笑得脸颊红红,没有丝毫羞恼之意。

品行气性如此纯善美好的人,因为萧猊变成此刻这般模样。

萧猊沉默,梅若白亦不语。

刘总管候在门外,曲手轻扣,低声道:“主子,马车候在门外多时。”

萧猊今日需上早朝,若在平时他随意拉一个缘由推了即可。

他捏了捏眉宇,离开前又隔着帘幔看了几眼灵稚,吩咐刘总管时刻注意静思院的动向。

梅若白等萧猊离开,才倾身靠近昏睡的少年。

小奴才不久前才为灵稚擦过脸上的汗,被褥一捂,过不了一刻钟汗又跑了出来。

梅若白取出一块白色丝质的绸布,认真从灵稚的眉眼沿着脸颊擦拭。

小奴才见状,忙从小凳旁爬起来:“梅大夫,伺候公子的事让小的来吧。”

梅若白抬手拦了拦:“无妨,我与他虽无血缘,却一见如故,亲如兄弟,你没瞧见他方才见了我,脸色都轻松了许多。”

小奴才哪里敢听这些话,更不敢胡乱接话。

府内到处都有主子的眼线,若乱嚼了舌根传到主子耳旁,十条命都不够他用的。

两人围在床榻边守着灵稚哪都没去,中间刘总管亲自端来米粥和汤药,小奴才试图给灵稚喂一点米粥,结果喂不进去。

刘总管见此情形,重复小奴才的动作给灵稚喂些东西,一样喂不了。

梅若白道:“还是我来吧。”

刘总管神色不变:“梅大夫是客人,岂能让客人伺候咱们府上的公子。”

小奴才嘴巴笨,不会和梅若白这样的人打交道,管家却不同。

就算小公子病了,又或只认梅若白,可说到底小公子都是他们主子带回来的,无论好坏对错,听从主子的吩咐做便是,轮不到梅若白一个外人来插手。

小奴才几乎将脑袋垂到肩膀,声音小小的:“总管,公子生病,能吃点东西多少都对身子恢复有好处……”

他不明白,只要为了公子好,谁来喂不都一样?公子能吃一点东西就好了,为什么还要计较呢。

刘总管冷道:“主子虽安排你在公子身边伺候,但府上的主子只有一个,希望你这奴才心里清醒一点。”

梅若白轻叹一声,摇头失笑。

小奴才喏喏,半晌不敢吭一字。

刘总管有工作安排,不可能时时都守在静思院里。待人离开,小奴才跑向门口左右张望,轻轻把门合起,将托盘上的一小碗粥递给梅若白。

“梅大夫,你喂喂公子吧。”

梅若白颔首,并不指责奴才胆小怕事。

为人做奴,万事谨慎细心,连他都因身后的梅园有时不能不置身事外,因此并不奚落为难小奴才。

******

灵稚断断续续昏睡几日,病情时好时坏。

他偶尔醒在夜里,偶尔天蒙蒙亮时睁一会儿眼睛,胃口依然小得连猫儿都不如,小奴才守到他睁开眼睛,能喂进的食物一小碗里灵稚能吃一半的一半半就不错了。

暑夏依然炙热,黎明时分涌进院子的风是最清凉舒适的。

小奴才以站立的姿势闭眼睡觉,床榻后稍有动静,他浑身打了个哆嗦立刻精神了。

裹在被褥的灵稚脸颊起了一点汗,半个时辰前小奴才已经替他擦过一次。

梅大夫吩咐过,要时刻保持公子身体的清爽干净。

小奴才趴在床边,熬了几个通宵,眼睛红肿。

此时见公子睁开的眼睛不似病得最严重的那几日迷离茫然,宛若从云雾露出的弯月,不由欢喜,扬起嘴角轻声道:“公子,你终于清醒了,身子还难受么?”

灵稚抿紧的唇微微一动,小奴才立刻拿起水杯,用棉花沾水沿公子的唇小心擦拭,让唇滋润起来。

灵稚眸光落在小奴才的脸上,房内没有其他人。

小奴才问:“公子要喝水么?奴才扶公子起来喝一点水吧,你睡了好久,现在一定渴了饿了。”

灵稚几乎全身脱力,绵软的身子只能依靠小奴才扶起来,半倚在软垫上。

他试图抬起软塌塌垂在两侧的胳膊,却连手指都无力,弯曲不了。

小奴才瞧见公子脸上闪过仓皇无助的神色,心疼道:“公子别紧张,梅大夫日日都来看您。”

小奴才打起精神,说话有模有样的:“梅大夫说呀,公子就是累了需要多睡觉休息,所以吃的饭少了身子才会无力,现在可好,公子已经醒过来,吃饱饭后手脚就有力气了。”

灵稚虚弱的牵起嘴角,小奴才傻傻挠了挠脑袋,说道:“公子笑起来真好看,以后不要再生病躺在**啦,梅大夫和奴才都很担心公子。”

灵稚极轻地点头,他半个身子躺在软垫里,就着小奴才的手喝一点水滋润嗓子。

一杯水见底,小奴才陪灵稚坐了会儿,说道:“公子饿不饿,后厨已经把早膳做好了,奴才去端一份过来。”

灵稚摇摇头,牵住小奴才的袖子,姿态安静,没叫他走,却也没开口说话。

灵稚身上没多少体力,起来靠在垫子上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又开始昏昏欲睡。

小奴才扶他躺回被褥里,等人躺下了,小跑出门,赶去后厨拿了早膳匆匆回静思院。

灵稚的膳食是厨子听萧猊吩咐特别做的,小奴才小跑着赶回静思院,忽然停在门外,规规矩矩的朝立在门后的主子行礼。

萧猊没说话,眼神淡淡的示意小奴才进屋伺候,他来只是看一看灵稚,见人醒了就离开了。

灵稚虽然虚弱,但人有些警觉。

奴才不在屋里伺候,他醒时眼睛一直盯着门口的方向,似乎察觉萧猊就在门后,目光里包含戒备,萧猊望着那双眼眸里充满的警戒,无法再进一步。

米粥软糯,肉沫和菌菇熬得香浓,灵稚喝了一半,剩下的用手推开,对小奴才摇头。

小奴才放下碗,拿起碟子,是剥了壳洗净的桂圆,饱满鲜嫩,一咬就能爆出甜美的汁水。

灵稚喜欢吃果子,他吃了好几颗桂圆,然继续轻轻摇头,示意不吃了。

梅若白来时灵稚还没睡下,他迷迷糊糊地靠在榻边,看见靠近的白衣影子,眸中水雾微微散去,清醒几分。

梅若白问旁边的奴才:“何时醒的。”

小奴才立刻把灵稚几时清醒,又用了哪些膳食和水果告诉梅若白。

梅若白手指搭在灵稚脉搏上:“能吃东西就表示身子有好转,”他看着少年雪白的脸庞露出笑意,“此刻若无睡意也算正常,晚些时候给你念点书,晌午前醒来再吃点东西。”

灵稚黑凌凌的眸子缓慢眨了眨,他醒后一直没有开口与小奴才说话,此时小声生涩地说道:“又不是养猪……”

雾清山下的村民养有不少猪,只有猪才会吃了睡睡醒了继续吃。

梅若白笑容和煦,目光抱含体贴和怜惜。

他道:“会与我说玩笑话就好,若在院子里闷得慌,把身子养好后随时来梅园玩。”

灵稚缩了缩埋在被褥的脸颊,他的病又不是在院子里闷坏的。

想起方才门后的那双眼睛,虽然灵稚什么都没看到,却能感知到那人的视线就在门后看着自己。

灵稚抿唇,梅若白给他念书后他的脑子就转不动了,恍恍惚惚的,仿佛沉在梦中。

清正温和的声音跟萧君迁温柔低沉的声音叠合,他躺在枕上不安地动了动,生怕君迁被另外一张相同面孔下不同的人取代。

傍晚刚过,暑热的余温慢慢散在风里。

灵稚这次醒来身子相较之前多了几分力气,他自己爬起来坐好,两条腿软软地从塌边垂下。

他弯腰将鞋子穿好,掀开帘幔,走向轩窗。

案头上放着一碗在他半梦半睡时小奴才喂给他的汤药,灵稚抿一口杯子里剩下的清水,喉咙里的腥意仿佛淡去不少。

他割血喂过君迁,又被萧猊以血养灵芝养了一段时日,对血的味道十分敏感,一闻便知。

灵稚手扶桐树,对着盥盆将手指伸进嗓子扣挤,干呕了一阵,吐不出东西。

那些血喝了便是喝了,与他融成一体。

他有些难过,呆呆坐在椅子上,直到小奴才回来,连忙给他系上斗篷。

“公子,梅大夫说您现在一点儿都不能吹风,着凉就不好了。”

灵稚轻声道:“都是热风。”

哪里会把他吹着凉呢。

小奴才摇头:“梅大夫说热风也不能吹。”

奴才目光闪了闪,极小声地说:“公子,这世上没有谁比梅大夫关心您,所以您不要难过伤心。”

主子对公子虽然好,可奴才看了这么久,忽然明白公子是怕主子的,主子即便对公子好,那副温柔体贴的脸色他看着都觉得害怕。

灵稚垂眸不语,风轻柔吹起他的头发,不知道那座阁楼上,此刻是不是有一双眼睛,如早上那样隔了一扇门无时不刻地看着他。

萧猊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却又时时在他身边。

深夜,灵稚睡得早醒得也早,屋内留有一盏昏暗的小灯,屏风外小奴才正靠在椅子上。

他病的那几日奴才一直不合眼的照顾他,灵稚已经醒了,奴才的精神松懈下来,眼睛闭上后顿时睡得极沉。

灵稚坐在**,他悄悄下了床,绕过屏风另一处,隔着门,迟疑地伸手将门打开。

月色落在园中的花脊,幽香散在风里,灵稚一头乌黑迎着风轻摇摆动。

他有些冷,眸子不似白日醒时仓惶懵懂。

灵稚清醒地拐进另一道回廊,那日去时不认路,懵懵懂懂,回来时亦受了惊吓,浑浑噩噩,此刻按捺内心的恐惧,他一路寻到那座小阁楼外。

回廊四周长灯明亮,唯独阁楼一盏灯都没点,他朝里走近,门已经落上一把大锁。

灵稚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过来,阁楼内的喜堂让他惧怕,里面像一个红色的牢笼,他看一眼就喘不过气。

旁人的喜堂喜庆热闹,唯独这间,阴森死寂,燃烧的红烛犹如泪痕。

他立在风中出神,恍惚想起石洞里被风吹得摇摇欲落的红色囍字,还有他小心收藏,落在地上遭人踩扁的草编灵芝。

萧猊给他布置喜堂贴囍字,给他编灵芝?

他虽然做了这些,和君迁却还是不一样的。

静思院树木葱郁,花叶繁茂,无论走到哪儿,总会有一股幽香随身。

这股幽香此刻裹了些冷意,香味和不同于花香的淡,灵稚从神游的状态抽离回来,僵硬地停在原地,紧了紧衣襟。

他没扭头,而那人似乎在等灵稚适应这股浅淡的冷香。

适时,萧猊才出声。

“是我。”

萧猊已经克制了自己没有立刻上前,先让灵稚嗅到这股冷淡的香意,尽量不让自己的出现吓到对方。

他没有再靠近,而是隔着几步的距离,望着灵稚的背影,低声询问:“为何过来这里?”

又自言自语道:“你怕它……怕我,不是么……”

所以萧猊将这座小阁楼锁了起来,喜堂的东西全部撤走,让灵稚惧怕的一切,不应该再存在。

但里面的东西全是他从雾清山带回来的,有两人的回忆,他不舍得就这么丢下或者摧毁。

灵稚没回来前他只要想起灵稚,就会来喜堂坐一坐,有时累了也会在那张千工**养一会儿神。

可他用作精神支柱的东西,他依恋留存的执念,却变成灵稚恐惧的梦魇。

他以为灵稚会与他一样眷恋雾清山的日子,但他似乎好像想错了……

灵稚想的分明也是他,为何还要怕他?他是君迁,君迁是他,从始至终萧君迁和萧猊就是活在一副面孔下的人。

眼前的少年背对着他仍未动弹,萧猊紧了紧干涩的嗓子,说道:“回去吧,若你害怕这座阁楼,明日我就叫人过来把它拆了。”

灵稚始终没有回头看萧猊,也不与他说话,绕过他径直离开。

纤小瘦弱的身躯拢在衣下看起来轻飘飘的,灵稚走得很慢,萧猊便隔着不远的距离跟在他身后。

在灵稚身子撞到石桌前,萧猊眼疾手快地将他轻柔抱起,发现灵稚眼眸眯起,发髻和颈边都是汗,手心握在掌上很冷。

“灵稚。”萧猊倾在少年耳旁。

他权势皆控掌心,万物唾手可得。

唯独灵稚,他小心谨慎的一句话,连接触都没有,仅仅因为他的出现,就让他珍视的人心惊惧怕。

萧猊怀里抱着灵稚坐在石凳上,俊美清隽的面容阴沉而失落。

难道真的要把灵稚送回雾清山,只有离开自己,他的一切才会变好吗?

作者有话说:

俺也不知道究竟是谁陷在回忆里,对雾清山念念不舍了……两个人心里好像都有病,俺写着写着也不对劲了。

但是太师的字典里永远不会出现放手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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