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 小灵芝由一团昏暗朦胧的光笼罩,泥层上渗着些许血珠,直至一整夜, 小灵芝才将那些血珠消化的差不多。

一早灵稚就变回人形,他晚上在灵芝这处温床里休养,白天在室内调养,梅若白会过来为他看诊。

萧猊除了夜里来喂过一次血就不曾出现, 他何时取的血灵稚亦不懂。

但萧猊答应他的, 自己若不想见他, 他就不会主动现身。

梅若白来时,灵稚正无精打采地蜷缩在坐塌内无神望着轩窗外的池子。

少年乌发垂落在脚踝上,未经打理, 脸色素白, 透露着一股最原始真挚的纯洁漂亮。

灵稚察觉门外来人,飘忽的目光落在轮椅上的年轻白衣男子身上,不吭一声。

梅若白笑道:“春潮湿冷,还是莫要吹太久冷风好。”

又问:“我可以为你看诊吗。”

梅若白常年泡在药房中,又生得俊逸斯文,若春风明月。

他身上的药味隐约勾起了灵稚的一些回忆, 黑凌凌的眸子微微动了动,望着梅若白的眼神顿时收起几分戒备。

他……他记得这股味道,好像就是眼前的人救了他。

且灵稚对药物的味道天生就有种亲近感,因此, 对梅若白也是独有一份特殊的亲近之情。

在灵稚失去菌盖, 最丑也最难的那段日子, 这个人把它种养在灵芝园里, 来看过他几次。

虽然这个人并不是很会种他这样的灵芝。

灵稚抿唇, 梅若白瞧见少年眸中微光复燃,就知灵稚应是想到了什么,还是和他有关的。

他调整轮椅滑到灵稚面前,灵稚盯着两个转动的轮子,梅若白轻声与他说:“要转它并不难,开始运作会有些生疏,慢慢地就习惯了。”

灵稚话都没问出口呢,白衣大夫温和的告诉他转轮椅不是很难,他听得明白,很轻地点了点头。

灵稚身上盖了条保暖温柔的毯子,他将自己完全裹在里面,鸦黑的眼睫低垂,乖乖伸手让大夫给他诊脉。

梅若白安静诊脉,又轻声询问他身子的病况。

灵稚十分配合地说了,梅若白叹道:“不按时吃饭如何能有体力消耗,多少都要吃一些。”

刘总管一直注意房内动静的,见小公子与梅大夫说话乖得要命,立刻安排奴才把吃食送进屋。

早时送来的食物灵稚只拿走两个小果子,问他要什么他也不说,对府内所有人都客气戒备,整整一天可以连位置都不挪一下的卧在坐塌里。

此刻小公子愿意听梅大夫的话,刘总管朝大夫暗暗使去几个求助的眼神,梅若白见灵稚不为所动,抬臂拂袖,说道:“不知小公子可否赏脸,陪草民吃点东西。”

梅若白道:“草民早上还未进食,方才饿得连轮椅都险些推不动了。”

灵稚:“……”

他分明瞧见梅大夫推轮椅推得挺好的。

灵稚将桌上的精致食碟全部往对方的面前推了推。

梅若白没再强迫灵稚。

只是当他每食用一道点心菜色时,就闲谈似的与灵稚说明这些菜肴的来历。

太师府的厨子会做各地吃食,厨艺精湛,再配合梅若白清正温和的讲解,灵稚原本抱膝扭着头看窗外,此刻下意识的侧身倾听。

梅若白微笑,看着专注聆听的少年,拿起新的银筷夹了一块素点送到灵稚嘴边:“尝尝如何。”

灵稚:“……”

他呆呆地吃了一口。

惊觉自己就着别人的手吃,灵稚不自在地避开脸,耳朵有点红。

除了君迁,他未与旁人有过如此亲近的行径。

梅若白道:“草民本有个异母同父的弟弟。”

灵稚支了支耳朵。

梅若白声音徐缓:“他自幼与我相依为命,还同我说他能看到世间奇闻,譬如覆在草木上的生灵,冤枉而死不肯离去的鬼。”

灵稚没听过这些,但他知晓万物有灵,否则也不会滋养出像他这样的灵芝,虽然他是最特别的那一株。

梅若白自嘲:“年少的我苦读医籍,所有时间都放在了学医上,那时候听弟说起此事,只当他身子虚病神志不清,为他开了药剂让他服下后就专注医籍去了。”

“等到后来发现,为时已晚。幼弟离世时,脸上带着一抹超然解脱的笑意。”

梅若白叹息:“那一刻起我就知是我错怪了他,他说的话都是真的,因为我的不在意,才让他走了。”

“我初见你如此顽强的在角落里扎根生长,就觉得你并非一般的灵芝,或许真如幼弟所言,便对你生出几分亲切来。”

梅若白道:“公子莫要怕我。”

灵稚抿唇,自己拿起一块点心吃了。

他吃相温吞缓慢,又格外专注,仿佛做什么都给人传递一种他很认真的感觉。

灵稚吃完三块点心就摇了摇头,神色茫然地靠回坐塌,只盯那一处观赏池,瞳孔有时会随从池面掠过的飞鸟微微摇晃。

直至天又飘起了雨,灵稚方才揉了揉眼睛,涩声道:“……我想回雾清山。”

梅若白兴致问道:“雾清山里都有些什么?”

又道:“我的双腿残缺数年,许多地方都不方便去,若小公子有心,可否同我说一说?”

他感慨:“我的见闻太少了。”

候在门外蹲墙角的小奴犯迷糊。

听闻梅大夫饱读诗书,若他没记错,梅大夫在舞象之年时高中状元,后来不知因何缘由没有步上仕途之路。

如此聪慧的梅大夫,竟哄骗小公子给他说见闻?

灵稚断断续续地讲起雾清山,说那只威风凛冽的斑纹巨虎,说华贵漂亮的长尾青鸟,说许多包容他的山间林兽,还有君迁。

他说到君迁,神态微有变化,最后看着梅若白,含羞小声的笑了笑,道:“我要回去和君迁在一起的。”

*****

灵稚身子虚弱,仅仅和梅若白说一小会儿的话,人就蔫了,陷进卧榻中睡得昏昏沉沉。

塌上的垫子柔软保暖,与灵稚身上盖的毛毯将他整个人完全裹在厚实的暖意当中。

梅若白观他苍白的面色在休息后渐渐浮起几分薄红,方才伸手替他关好轩窗,同时阻挡了从不远处射来的一到冷淡视线。

梅若白刚出大门,就被刘总管“请”去书阁。

坐席上的主人,目若寒雪,对梅若白的冷意,大部分来自灵稚对梅若白的松懈。

梅若白觉得自己此刻就像看见皑皑雪山上屹立的一匹头狼,这头狼正在捍卫他的独有物。

他摇头失笑:“见过太师,恕草民腿脚不便,无法行礼。”

萧猊直视他,深邃的眉眼温柔时溢满柔情,若盛着怒火,却又阴骘渗人。

他冷声:“梅大夫何意。”

梅若白谦道:“太师在四周布置了那么多道眼线监察草民,想必知晓房内所有的言行举动,草民自当心如明镜,所言绝非虚假。”

萧猊嘲笑:“你不会愚笨到以为用这种借口就能糊弄过本官,幼弟?”

梅若白扬眉:“太师何意?”

萧猊望着他,低声道:“世间哪有纯洁的同胞手足之情。”

“若真的有,梅大夫当初何苦看见幼弟身亡后才幡然醒悟,痛彻心扉。”

梅若白反唇相讥:“那太师又何苦在伤了那人之后,如今想尽一切办法弥补?”

他道:“此份感情,于太师而言,是真的存在?”

萧猊挑梅若白幼年痛处,梅若白何不是也在挑萧猊此刻的痛处。

萧猊眉眼的阴骘之色更甚。

“你好大胆子。”

梅若白道:“草民不敢。”

梅若白犹如清风霁月,行事磊落,自然没有欺骗人。

半晌,萧猊哑声开口。

“你说……他会不会恨极了本官。”

梅若白笑了笑:“他不恨。”

萧猊抬眼:“何意,他当真不恨我,可他不愿见我。”

梅若白道:“他只当太师不存在。”

萧猊脸色阴白。

却又听梅若白说道:“太师,你可曾注意,他的记忆一直停留在雾清山的往时,只留在于他而言最快乐的时刻,不曾前行,亦不后退。”

“他生病了。”

梅若白曲起食指指着心脏的位置:“这里生病,”又指了指脑子,“所以这里会选择性的遗忘或者回避一些让他畏惧,让他潜意识害怕的人和事。”

萧猊追问:“灵稚失忆了?”

梅若白摇头:“不能单单用失忆来断定他的病症。”

萧猊冷道:“本官要求你治好他。”

梅若白:“救死扶伤,乃医者本职,只是……还望太师莫要再吃些无须有干醋了。”

萧猊:“……”

萧猊难得无话。

喜欢,他真的喜欢灵稚吗?

若最初只是想将这份纤细的温软留在怀里,到后来伤了他将他留在身边弥补照顾,甚至不惜以心头血浇灌种养。

直至今日,百般心绪因灵稚而牵动,见不到他时焦躁,见到了,却在接触到对方惧怕而茫然的目光后,选择沉默的藏在一旁隐忍。

像个瘾君子一般,无时不刻掌握他的动向与言行。

知灵稚喜欢看雨,便是他看雨自己看他。

可在见到灵稚后的那份满足来不及细尝,又担心他受寒后虚弱的身子倒下,不得不让奴才去劝慰他关窗回屋休息。

灵稚休息后本该合了萧猊心意的,然而合起的窗户阻隔了萧猊唯一能见到他的机会,不免心思黯然,要暗卫时刻汇报他的情况。

这会是喜欢吗……

一连七日,灵稚隔两三个夜晚都能喝到新鲜的血液。

他抗拒这份血,然而之前适应了萧猊以心头血浇灌,如今想要拒绝很难。

而这七日内,他未在见过萧猊一面。

又过半月,初夏来临,葱绿的枝头迎来喧闹的蝉鸣,鸣声扰人。

萧猊生怕这些吱吱乱叫的东西惊扰了灵稚的休眠,早早就命奴才将枝头上的金蝉从枝头扫落,留静思院一片清净。

当日天清气爽,灵稚从灵芝这片温床睡醒,他神色茫然,掀开纱幔望着绿柳垂髫的观赏池,而后走到门口。

他小声问奴才:“怎么没有蝉声了?”

灵稚很少出门,他几乎将自己圈在这座屋子内,尽管萧猊没有禁止他到外头走动,可灵稚宁愿姿势都不变一下的缩在轩窗后看着,都不出门半步。

今日他难得出来,纵然只走出门口,也叫奴才开心不已。

小奴才笑恍回了神,轻声道:“主……刘总管怕那些金蝉扰了公子睡眠,特意让奴才们都扫干净了。”

灵稚小声“哦”一声,没说什么就回了房。

小奴才讪讪停在原地,没等他汇报给刘总管,萧猊已在阁楼望见灵稚脸上难掩的落寞之色。

他收起千里镜,叫来刘总管。

“院子的蝉放它们留下吧。”

灵稚喜欢蝉声,偏偏今早奴才们把蝉都扫空了,如此一来,刘总管又让奴才捉几只放回静思院。

待那桀桀不停的蝉声回响,萧猊望见坐在轩窗后撑着脑袋出神的人影,姿势乖得不行,下意识弯起唇角。

很快,萧猊就笑不出来了。

梅若白日常给灵稚看诊。

灵稚今日着一身精致月白的夏衣,梅若白亦穿了件绣有白梅的飘逸长衫。

两道白影靠近着坐,梅若白当真不是故意穿白衣?

萧猊不想给自己找不快,收起千里镜,暂时不去看了。

他端起滋补养血的汤药,俊美若仙的眉眼此刻略显几分落寞。

此时的灵稚已被滋养得恢复了些许红润,脸蛋圆了一点,平日喜欢发呆或者睡觉,只有梅大夫来看诊时,给他说些趣闻会认真听。

灵稚专注倾听梅若白说话的神态叫他嫉妒不已,曾几何时,灵稚只将这样的目光悉数放在他身上。

萧猊隐去脸上阴郁之色,唤了一名暗卫进阁。

“将贺柒召回。”

在疆西之地种了半年多棉花的贺柒隔两日就快马加鞭地赶回太师府,青年风尘仆仆,精神倒很足,没有因为种棉花荒废练功。

贺柒激动:“主子,您终于把下属叫回来了——”

萧猊道:“你当日有没有射死那只斑纹巨虎。”

贺柒一顿,皱眉:“这……属下也不确定,那只虎忒能跑了,山势险峻又下了大雨,属下未能追赶到它。”

老虎叼着灵芝逃脱他的视线,射出去的那支箭头,的确牢牢扎进巨虎的后腿上,沿路的血水被雨水冲散了一地。

就算没射死,大量出血很难活下来吧。

萧猊看着贺柒:“本官命你去找它,死要见尸,没找到尸首就找活的回来。”

遗憾的是那日灵稚昏迷前都要保护的长尾鸟,萧猊醒后它就和灵稚一样消失不见了,不知是死是活。

贺柒:“主子……这……”

天下茫茫之大,要他寻一头巨虎,几率渺茫啊。

萧猊淡道:“还是你想继续回去种棉花。”

贺柒立刻摇头:“多谢主子召回,属下这就收拾收拾马上出发。”

萧猊靠回梨花木制的太师椅上,批完几份公文,再次拿起千里镜,朝静思院窥望。

梅若白不知说了什么,灵稚眉眼弯弯,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般笑过了。

萧猊捏紧千里镜,指节泛白。

想破坏,想把灵稚夺回怀里,想独占灵稚的笑容。

可他什么都不能做。

只要不是他……灵稚和旁人就能如此放松地相处么?

刘总管候在书阁外,主子这架势,想必又要将所有闷气置在心中消化了。

他幽幽叹息,天下之物尽揽在手的主子,何时变得像此刻这般。

深夜,夏风清凉。

案头的灵芝随风微微晃动,饱满圆润的伞盖已有常人半个手掌大小,几只闪烁青光的流萤从轩窗飞进,绕着灵芝舞动。

后半夜,灵稚应当睡下了。

每次萧猊只能挑这个时辰过来,银白的衣衫迎风轻动,乌发落在背后,素净洁白,面容俊美清隽。

他立在门外,静静听了片刻室内的动静,方才悄声推门,月色拉长地面的影子。

萧猊取出一些心头血,转头竟见原本安安静静待在盆里的灵稚出来了。

少年靠在坐塌上沉睡,约莫连自己为何突然跑出来了也不知。

萧猊注视,不知不觉痴然。

不能见灵稚时告诫自己远远瞧一眼就好,此刻见到了,满腔滚烫的思念随心口未熄的热血涌动。

他本该给灵稚喂血立即离开,可萧猊手脚僵硬,他动不了,不愿动。

深邃狭长的黑眸微微阖了阖,萧猊俯身,起初只是很轻地拥了一下灵稚的肩膀。

当那股苦涩微香的药息**进肺腑,萧猊再忍不住,用力抱住了人。

沉睡的灵稚梦呓般申吟,他恍惚睁开迷离的眸子,当即颤抖。

“不……你走开,快放开我……”

萧猊手指的血珠沾在灵稚脸庞,柔软细嫩的脸蛋沾了温热鲜红的心头血液,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冲占了萧猊的大脑。

灵稚推咬萧猊:“走开、走开,你答应我的——”

萧猊控制着面容神态,露出温柔至极的笑意。

“灵稚别怕,别怕。”

他尽力忍耐此刻因为拥抱灵稚浑身激起的颤抖,忍到骨头都痛了。

“若没有当初的你就没有今日的我,所以这些血是你的,不要拒绝好吗……”

一直抗拒挣扎的灵稚停下动作。

萧猊目光款款深情。

半晌,灵稚扬手给了萧猊一巴掌。

作者有话说:

待修,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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