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冬萧肃, 灰厚的云层露出微光,几乎被淹没在药草之间的小灵芝也随之亮堂许多。

萧猊掌心微弯,护着这株小灵芝久久不言, 沉默地感受着心脏传递出来真实又清晰的痛楚。

冰天雪地里,萧猊因承受这份痛,身体密集的渗出汗液,鸦黑的羽睫带一点湿意。

直到涌起的阵痛犹如潮水退散, 萧猊注视掌心里的小灵芝, 哑声问:“你……是不是很疼。”

这份疼会彼此密切的相连, 所以灵芝疼,他就会疼。

微微歪曲塌在泥土的菌柄安安静静的,萧猊有些不忍看它。

记得那小药人神色雀跃地比划着叫他编灵芝时, 萧猊编出来的灵芝合他的心意。

草编灵芝伞盖饱满, 胖实,菌柄一握,有他半个掌心充实,憨态可掬。

哪像眼前这株,菌柄已不及小指粗细,微微干瘪, 软塌塌的,可怜得他不敢多看一眼。

拨开的云雾逐渐合拢,小雪飞舞。

被太师府暗卫拦在后山的众人,看见那权势横贯朝野的太师, 半蹲在一簇草丛间, 掌心合在泥土上, 仿佛在护着什么。

雪花缓慢落在他的发端, 积聚在狐氅上。

其中一名黑衣暗卫火速拿了把杏花白的油纸伞, 走到萧猊身后撑开。

他看见他们主子竟在呵护一株……奇怪的菌柄?

这几月送往太师府的灵芝不可胜数,虽然奇形怪状,形状残缺,但株株饱满圆润。

若非眼前的菌柄栽种在灵芝山,暗卫看一眼都不看确认这是一株灵芝的菌柄呢,和其他灵芝差得实在太多了。

暗卫忍不住出声:“太师,风大雪大,您要不找个地方暂时回避,这儿我来看着。”

萧猊神色稍有恍惚。

他抬头环望四周山上的皑皑白雪,一时间竟不知道拿它如何是好。

是需即刻松土帮它换个地方,还是……

不由萧猊多想,被暗卫阻挡在远处的梅若白扬声说道:“太师,那株灵芝生长极其不易,它好不容易生根扎稳,若您执意将它移走,是死是活便无人知晓了!”

萧猊走出伞底,吩咐暗卫留在原地给灵芝遮风挡雪。

他神色如冰雪冷寒,步行间带起狐氅上的雪花飘飞。

萧猊站在梅若白面前:“梅大夫,念你为本官看病七年,本官只问你一句,为何私藏灵芝。”

梅若白唇角紧抿。

他知太师府的人做事无需讲理,眼前的男子,只言片语,一个动作或者眼神,都能轻而易举地掌控一个人的性命,可他此刻不知为何,竟有些气得想笑。

“太师,梅园种养灵芝种数年,若趋权附势,您见到的就不是今日的我。”

梅若白坐在轮椅上,迎视萧猊的目光:“如果我没记错,太师府只发了告示重金寻赏灵芝,可没有强求将全天下的灵芝收归太师府。”

他一顿,道:“不知道的,还以为灵芝犯了什么滔天罪孽,太师府宁可错拿不肯漏余。”

梅若白掷地有声,目光直视前方,宛若雪中屹立的修竹。

他深知自己说的这番话会触萧猊怒火,但他这些年为对方调养身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假若萧猊不分形势善恶,这与佞臣有何不同。

梅若白一番话触犯了萧猊,却激得他有些失神。

灵芝……

灵芝哪里有罪,他如此急忙的寻它,怎么舍得对它不好。

萧猊收起神色,微微哂然:“梅大夫所言不无道理,既然如此,念在梅园为我太师府做事几年,从今日起,这园子就封了吧。”

梅园封锁,园内上下人心惶惶。

后山有这么一株让萧猊心心念念找了那么久的灵芝,他拿它不知如何是好。

想把它带回太师府,梅若白的话却叫他心有顾忌。

因此萧猊只得将灵芝留在原地,他暂留在梅园。

萧猊留在梅园没想好要怎么做,只是找了许久的灵芝终于找到,便依着心思,先留在梅园,至少想看它一眼时,能即刻看到。

萧猊不喜府内人多,因此梅园原有的药童小厮都叫人遣散出去了。

整座梅园由暗卫严密把守,太师府来了几名日常伺候萧猊的奴才,刘总管当夜也带了不少东西乘马车赶到梅园。

萧猊暂时居住偏院的一间屋内,正院房子更好,可视野范围看不见后山。

偏院有几处房子恰好正对后山灵芝园的方向。

萧猊要住偏院,刘总管当场就亲自带人重新收拾房间,许多从太师府带来的家什重新一一添置,怕屋子太小闷着他们主子,刘总管命工匠将可以观看到后山的几处屋子打通相连。

一番赶工,深夜院子掌起明灯,宽敞的居室纱幔漂浮,屋内温暖,厚重毛绒的兽毯延至床榻,浅淡的安神香袅袅浮动。

案头摆置几本萧猊平日喜欢看的书籍,室内隔有厅,茶间,书房,视野最宽敞高阔的一处,正对那后山灵芝园,皑皑白雪,寒风呼啸。

萧猊从后山回到院子,刘总管替他取下已湿润大半的狐氅,抖去雪花,连忙招人把热水热食备好。

简单浴洗完毕,萧猊往胃里垫了些小食,喝药汤。

他走到可以观望到灵芝园的位置,眸光越过轩窗,灵芝园内安排了护卫随时把守,立起几盏灯,光线温暖昏暗,静谧地笼罩着小灵芝生长的范围。

短短一夜,梅园的主人强行换成了太师府的主子,梅若白连同他随身的小厮,都被封在正院里,没有萧猊的示意,无人出入这座园子。

***

正对梅园后山灵芝园的院子,早早就掌灯点明。

沉重的纱幔掀向两侧,广阔的窗外可清晰瞧见灵芝园那一簇温暖的光线。

萧猊站在榻前,小奴才伺候他宽衣洗漱,垂落的乌发只用一根玉色般的发带束起。

男人长身玉立,品貌非凡,宛若九天神祗,丝毫看不出是那位满朝惧怕,轻而易举就落下生杀大权的萧太师。

萧猊走到窗檐后,静静注视灵芝园,饮过刘总管端来的参汤,便步行至门外。

小奴才手脚利索地给主子披上金丝云纹相间的大氅,萧猊没叫奴才跟行,自己拿了把遮雪的伞,背影逐渐没入后山的方向。

负责看守灵芝的暗卫将地方保护得很好,周围的积雪都被除得干干净净,架了个敞棚,护卫在敞棚外,保棚里生长的灵芝不受风雪侵扰。

萧猊走进敞棚,蹲下看着眼前这株细小,模样惹人心怜的小灵芝。

他低声自语:“怎么小了那么多。”

色泽也有几分变化。

彼时灵芝颜色偏灰,带些许微白,圆润有光。

而只剩菌柄的小灵芝,菌柄灰沉,黯淡无光。

萧猊碰了碰菌柄:“快些长好。”

若他还有机会化出人形,萧猊愿意让这株灵芝责罚自己,而非长在土里没有回应。

梅园封闭,萧猊在园中留了几日,连早朝都没去,以身体抱恙为由推了。

小皇帝及部分权候差人私下往太师府送药送礼,萧猊不予理会,暂居在梅园内看灵芝。

日子一久,堆积的公务就多了不少。

这日萧猊坐在案头前批写公文,面前正对后山灵芝园,眼乏时便抬头望向园子小灵芝那处。

刘总管端热茶点心进屋侍奉,瞥见主子起色不错,心安许多。

自太师找到灵芝住进梅园后,夜里睡眠的时间多了些,还安稳不少。

后山那株细细小小的菌柄,当真比任何珍奇药材,稀世宁神香料管用得多,他们主子的心药,竟是这么一株小小的灵芝啊。

“太师,温成几人在厅外候着,想见您。”

萧猊轻饮一口雪山银针,眉心几分疏懒倦色。

“让他们等着。”

几个心腹等待期间,萧猊撇下案头上的公务文书,迤迤然走向后山。

今日无雪,微晴,风比较大。

灵芝园包围起来的那处,虽有敞篷遮风,小灵芝仍轻轻地摇晃,非得萧猊用掌心护在它周身挡护,才停止晃动细小菌柄。

萧猊看着没什么变化的菌柄,极低的叹了声。

他其实不知如何才能将灵芝养好,能做的,该做的,都尽量满足了,小灵芝却无任何变化。

它总静止不动,哪怕漏进极小极轻的风,都能吹得它摇摇欲坠。

萧猊担心它的菌柄会榻在土里,随四周的腐树那般枯萎腐化。

萧猊说道:“灵稚,你还记不记得洞府里的什物,我都带回燕都了,在太师府内置出一间阁楼,放了许多东西。”

他没提喜服,没提编了许多个灵芝藏在柜子,怕惹得它难过与不快。

萧猊在后山和小灵芝坐了会儿,回到书阁,几名心腹等候半日,早急得不行,忙将这些日子朝堂内的形势变化仔细汇报。

边城寡头一事,萧猊当日给小皇帝推了个名叫孟玉的人过去。

孟玉官衔不高,但背靠武将一派,文武兼具,品行正直,脑子转得不错。

且孟玉出身寒门,自幼经历过丧门之痛,灾疫之苦,对土豪劣绅疾之若仇,可莽可退,对付地方一霸的无赖脸皮,有仇恨激他行事不用做太多顾虑。

武将一派去年起就在观望,萧猊回到燕都后处理了几个老狐狸,他们对萧猊有了靠拢之意。

边城赋税拖缴两年,欠下朝廷重金,很多人都想跟小皇帝拿权处理这事。

事情若解决好,那可立下大功劳,奖赏事小,升官巩固地位是真。

这肥差虽不好做,但争得人多。萧猊这次顺水退舟,让他们承自己的一个情,做了个表示。

孟玉有萧猊推举,惹朝中多人眼红嫉妒。明面上不敢指明萧猊结党营私,私下有意无意的传出去一些小道言语,好让对抗萧猊的势力趁此结成一股绳。

小皇帝对反对萧猊的暗话视而不见,太师权重,可帮他把江山保得好好的呀,得过且过的皇帝才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萧猊以病为由不去上朝,同样招来不少风言风语。

看不惯萧猊的,有人借拜访名义登门太师府,想看看萧猊究竟真病还是装病。

他们自然不知道萧猊在梅园此地日日看灵芝,到太师府上见不到人,或者蹲几日蹲了个空,对萧猊更是恨得牙痒,却不敢公然挑衅。

年旦将至,每年来自四方各国的使臣都会到燕都进贡参拜皇帝,萧猊权势摆在那,不出面是不可能的,满朝都推举萧猊与皇帝出面。

心腹道:“这帮老狗想借各国进朝参拜的时机暗中拱火让太师压小皇帝一头,若太师遂他们的愿,莫不是对外落个欺君反国的恶名。”

几个心腹各执一词,萧猊余光扫过他们的脸,笑意疏懒。

“争什么,我自会出面,”

心腹一呆,齐齐失语。

温成胆子大点,说道:“太师心情看起来很好。”

萧猊靠在太师椅上:“是吗。”

或许吧。

他回头望向后山的灵芝园,抛下几个心腹,道:“退下吧,本官去养会儿灵芝。”

心腹们:“……”

**

岁旦当日,燕都城热闹非凡。

各国使臣进朝参拜,萧猊早早就沐浴更衣,着了深色朝服,戴华丽玉冠,心情不错,与几个平日看他不对眼的元老级别的官员打了些趣话。

参拜礼节繁多,整整一日过去,夜宴开启,萧猊被小皇帝请到身旁的位置坐下。

萧猊懒散的倚在背靠,敛下目光随性恣意地饮了几口梅酒。虽收敛了气势,坐在燕朝皇帝一旁,威仪却与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歌姬乐伶陆续登台表演,此时飘起小雪,寒风隔绝在大殿外,众多朝国官员聚在一起饮小酒,赏舞乐,看似融洽无间,相处甚欢。

除了皇帝,萧猊是在场唯一一个坐在首位的人,自是接到许多阿谀奉承。

萧猊三言两语将话头让到皇帝身上,似笑非笑的,在皇帝面前谦顺温良,一副义士贤臣的模样。

小皇帝对萧猊的做派十分配合,一时间君圣臣贤的画面叫有心做坏的人暗咬银牙。

夜宴进行到中半场,萧猊托着酒杯,手指微颤,酒水洒出些许。

他抬起漆黑眉眼,赶来的暗卫悄悄出现,在他耳旁传话。

话音音刚落,萧猊已是一副不胜酒力的姿态,从夜宴离场赶回梅园。

梅园清幽,鹅毛般的雪落满了萧猊的朝服。

他步履匆忙,不等奴才撑伞,便疾步走进后山。

后山一角,萧猊屈膝半蹲在敞篷里,看着灵芝枯萎落下的一小截菌柄,近日柔和的眉眼似冰雪阴冷。

“你们怎么照顾它的?!”

敞篷外的雪地跪了一地暗卫。

萧猊看着掉了菌柄的灵芝,喉咙哽重,竟感到几分不知所措。

要怎么做才能把它养起来……

萧猊不敢碰将要枯死的灵芝,他捏了捏眉心:“带梅若白过来。”

暗卫飞一般推着轮椅上的男子送到后山,萧猊头也不回,道:“梅大夫,本官要怎么做才能把它养回来。”

萧猊话一顿:“你来看看,它……它是不是要……”

萧猊后面的话没说,梅若白看一眼菌柄,皱眉,将他的话续接下去。

“太师,这株灵芝就要枯萎了。”

萧猊冷笑:“不可能。”

梅若白道:“这株灵芝,它无法从腐木根部汲取养分。”

萧猊盯着软软塌在泥土的菌柄,面色泛白,似乎想起什么,忽然起身。

赤兔马犹如火焰迅猛的在雪夜里疾行,萧猊飞奔至明令寺,夜闯大殿,空无大师一人正坐在佛堂下敲着木鱼。

萧猊向空无大师合掌作礼。

“大师,我找到了它,可无法救它。”

空无大师转头,朝他淡然一笑。

萧猊皱眉:“它要死了。”

空无叹道:“太师天资聪慧,此时却一叶障目。老僧已说过,太师与他因果循环,种什么因便得什么果,若反过来,亦是如此。”

萧猊蓦然睁大双眼,朝服上的积雪还没落下,迅速转身离去。

“多谢空无大师。”

空无抚须一笑,继续敲木鱼。

这往后的年头啊,灵明寺的香火钱只多不少了。

梅园有些热闹。

萧猊满身积雪,睫毛都串了冰。

身怀高超武艺的暗卫拿伞的拿伞,端热水的端热水,心急得跟在主子身后。

萧猊置若罔闻,他从园子取了个精致的玉瓷花盆,寒雪冻红的手掌慢慢把那株细弱得就要枯萎的菌柄连根带土的挖出,种进盆内。

玉瓷花盆不及萧猊掌心大小,他将瓷盆拢在袖口内,径直回屋,不许任何人跟着。

朦胧光线下的菌柄可怜无比,萧猊呵出一口寒气,对它笑了笑。

笑意极其温柔,是萧君迁才会露出的笑。

找不见它时一直找,好不容易寻到,总不会眼睁睁看着它枯萎至死。

萧猊取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匕首,他褪去朝服,解开一层层衣衫,锐利的刀剑对准心口,徐缓地挑破肌肤,朝里割进。

因果循环,他种下的因,只有他能结束。

萧猊的心头血,才是灵芝能汲取吸收的养分。

作者有话说:

咱们小灵芝那么大的一个血包出现,割,使劲地割,割多了不伤身,狗头。

待修,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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