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阴干, 秋时燕都萧瑟,天穹一片望不见的灰尘。

梅园,负责每日在后山修枝剪药的小厮, 拎了个小木桶和水舀仔细检查各处药材生长的情况。

后山专门空出地养种灵芝菌菇一类的药材,因而小厮必须保证这一大片区域的泥土湿壤,巨树成群,根端底部摇曳着许多圆圆的小伞帽。

这些树都是给冒出脑袋的小灵芝小菌菇供应养分的大营养包, 小厮走完一圈, 又给几株大树剪了长枝。

最后小厮走到一片没有生机的树根群下, 附近一圈的灵芝都死成片了,唯独一株细小干瘪的菌柄安安静静立在最里头。

它移植生在在偏背风一面,又有巨木遮挡庇护, 可干瑟的西风一吹, 就算只是一阵轻微的风,都叫那细小的菌柄瞬间摇摇坠坠。

实在太脆弱了。

而就是这么一株看起来风晃就倒的菌柄,居然存活了这么久。

小厮几次以为它就要随那些枯萎的灵芝去了,每每一看,哪怕它的菌柄塌在湿润的土里,隔几日都会缓慢生长起来, 再弯塌,继而重新长起来,顽强程度让小厮感慨。

梅园的人几乎都知道后山上有一柱奇怪脆弱,但又顽强生长的小灵芝。

一时间梅园各地方的人啊, 负责打理后山的, 在其他药园干活儿的, 连扫柴屋的, 都慕名小心翼翼地到后山观望一圈。

独自屹立在空地, 连小拇指大小粗细都没有菌柄,占据了一大圈的树木作为它的营养包,可惜就是不长个儿。

小厮打理完后山的灵芝地,又转去摆弄其他。

秋末冬初,燕都城内发生几件不大不小的事。

市井小事闲谈几日就散了,而朝中流传到集市茶楼的秘闻八卦,倒成为众人取暖喝茶磕瓜子时挂在嘴边的趣闻。

毕竟达官贵人距离普通百姓遥不可及,嘴巴碎声窃议这些大官,仿佛小老百姓也参与了其中一件国家大事似的。

好比明日在燕都城郊区后山猎场进行的一场皇室围猎,据说当今皇帝,各室王侯将相,以及那位权势凌驾于皇帝的萧太师都会去。

萧太师收揽的权势太大,皇室围猎到场多位贵戚权门,多少人畏惧太师,又有多少人私下恨怨他,场面定十分热闹。

一心想看此盛况的老百姓,天微微灰亮,就陆续往城郊的街道边沿挤。

天子出都城,百姓难得能见上一面真龙容颜,自然不要命的聚集,何况还能见到权势凌驾在皇帝,在整个燕朝只手遮天的太师。

人们想着这位萧太师是不是虎目浓眉,威风雄武,或许太师稍一振臂,就能将常人挥死也不是不可能的。

后来百姓们发现他们想错了。

去往城郊后山的路早就有护卫军沿边把守,众多贵戚权门威风凛凛的骑在马背上出行。

王公贵族们皆身穿华丽猎装,还有的带了数十名随侍仆从,看此势头,知情的晓得这些权门贵族去打猎,不知道的,以为他们要到城郊游春呢。

直至一道少年明黄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野,仪势压迫,有将军严护,百姓纷纷跪地,直呼“参见陛下”“陛下万岁”,长街各地跪满人群,如此盛况,实乃罕见。

目送燕朝天子入了围猎场地,百姓们依然没走。

正当等了很久的百姓以为看不到传闻中的萧太师,却被最后出现的男子瞬间引去心神。

男人骑行的赫然燕朝仅有的一匹赤兔,马身似火焰,健壮雄伟,高八尺,宛若九天而下的火焰神骑。

而赤兔马身上的人,雪色猎衣,绒氅裹着修长身姿,俊美非凡,一双深若寒潭的眉眼冷淡,叫人不敢直视。

男人身边不若前头出行的权贵弄出些大阵仗,他不带任一侍随,只身骑着火焰神马,犹如天山高雪,又堪比雷霆千钧之势。

此时无需言语,所有人心里默契,皆知赤兔马上的男人就是他们燕朝的萧太师。

萧猊只身进入围猎内场,花海飘满街。

都城长街外,跪地的百姓恍惚回神。

他们纷纷从花海中抬头,闺阁少女们面色娇羞,俨然没想到众人口中惧怕的萧太师,生的并非虎目熊腰,也并非一条粗臂就能挥死人,相反,太师是他们见过最有气度,看起来温柔如雪又冷漠威仪的男人。

燕都主城人潮汹涌,这日起多了许多飘**的春心。

萧猊进入围场,在座的天潢贵胄无一不迎笑攀谈。

萧太师神色始终淡若雪霜,传进耳中的话连续不停,只看心情回应。

秋时山中出没的林兽增多,都在为入冬屯粮。

小皇帝笑着宣告今日拔得头筹者的奖赏,众官迎笑,彼此心照不宣。

围猎是假,站队是真。

先前传言太师被身边的人暗算,回燕都后自是开始一番洗牌。

朝廷以萧猊为首的势力独大,其他王侯,武将,相士几派,有的默不作声看不清阵营,有的收起爪子隐忍,有的表面中立实则早就纳进太师手里。

起初小皇帝年幼登位,想要架空他瓜分去势力的派系联合施压。

萧猊已一人之力压制那些曾经鼓动过的王室,又让他们缩回尾巴,手段和权势无人可挡。

萧猊回燕都后闭门不见,那些被拒之太师府邸门外的权贵今日汇集,就为借此时机以表立场。

小皇帝设下秋猎,也不过是要声张萧太师的势力,巩固他的地位。

小皇帝还是挺能认清朝廷形势和自己的实力的,他没本事权衡管束一群想夺他权的人,刚好有个手段厉害的人物。

虽然大部分权势都不在自己手里,但皇帝无需做那傀儡皇帝,萧猊还给他保江山,小皇帝何乐不为,权当自己背后有个稳固的大靠山也罢。

秋猎不仅是燕朝官员向萧猊示好的时机,同时也是小皇帝向萧猊示好的表现。

此场狩猎萧猊参与兴致不高,武将一派的新贵子弟拔得头筹。

秋色灰暗,万物萧疏,他有些气闷头痛。

众人只觉太师面若寒雪,以为他不耐了,因此萧猊离场时无人再去攀谈,小皇帝差了护卫军送行,无人出声阻拦,怕惹萧猊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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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师府清冷惯了,静思院更甚。

萧猊自秋猎后再次闭门不见,刘总管心思敏锐,直觉主子心情不好。

除了吩咐后厨时刻备些养胃调身的食粮点心,吩咐人干活时所有动作放到最轻,不许打扰到主子。

几个太师府的心腹短短两日内在出府中书阁出入过几次,深秋寒冷,书阁里浅烟萦绕,暖气融融,萧猊靠在太师椅上。

自萧猊离都的两月,朝内跳出了几只急着向小皇帝逼权的老狐狸。

萧猊把朝内看得见的,急不可耐亮出爪子的老狐狸支配出燕都,人虽然走了,但远在边城接应的人还没停歇动静。

那几个都是早年在皇帝幼时被萧猊以权势强硬赶走的,如今走的几个,还算保留了一点体面。

当初发配去边城的,是萧猊当着全朝官员的面儿让护卫军撵走,可谓颜面尽失,对萧猊自然记恨多年。

他们走得早,心里的仇恨足,再贫瘠的地方,因边境偏远,朝廷放管,那仅留下的一点官位也比当地的人高。

十余年过来,竟在暗中盘踞了边城沿带的经济脉络,而今成为燕朝为数不多难啃的寡头。

缭绕的烟雾朦胧,心腹们看不清萧猊的神色。

现下边沿一带的所有城邑以此寡头为首,老赖似的拖欠朝廷两年赋税。

萧猊离燕都中毒期间正值三夏,他不在都城,城里动静大。

入了孟秋,那头的所有城邑拖缴赋税就罢,连同进献到宫里的贡奉,经由清查,悉数皆是假货。

趁萧猊这尊镇朝老虎不在,他们借此耀武扬威,想拔去小皇帝的毛。

小皇帝为此向萧猊求助过几次,时下未颁圣诏,此闻已在朝中私下传遍,想表忠心的,有野心的,纷纷主动请求皇帝派遣。

皇帝的旨意迟迟没出,在等萧猊推举人过去。

萧猊过滤一番名册,最后以表归心的,想大展手脚的他都没用,提笔飘逸,落下一个名字。

给小皇帝举荐了人,他把名册丢给心腹,让他们没事就离开。

心腹接了册子,迟疑。

萧猊瞥他:“还有何事。”

心腹讪讪:“太师,秋猎一事结束,燕都满朝多了不少青睐您的小娘子,朝臣有人拿此事做文章,念您如今尚未娶妻纳妾,纷纷向皇帝起了奏折,想往您身边送人。”

若萧猊枕边有他们府中的人,跟太师府关系可就不一般了。

这两日,引荐府中闺女的,送嫡堂千金的,应有尽有,一刻都没消停。

小皇帝怕消息传给萧猊惹他不悦,就一直揽着没让人说。

心腹谨慎地观察主子脸色,轻声道:“还、还有人念您是否不喜欢女子,给您送夫郎的都有。”

……

萧猊轻笑,俊美眉眼看似柔和,不懂的人估计会为此迷花了眼睛。

几个心腹缩了缩脖子,早知不说,把太师惹得不悦了。

萧猊似无心,却有意说道:“谁说本官没有婚配,放点消息出去,让他们死了那份心。”

心腹:“啊?”

太师何时婚配,他们长年跟在太师身边,闻所未闻。

察觉失态,便又连忙低头,没敢问。

行吧,太师说有那就有,没有他们也会凭空编排出来。

萧猊笑意温和:“你们不信?”

心腹面面觊觎,点头:“信!”

萧猊垂眸,似有感慨,叫人听不出语气。

“若无意外,你们本该能见到他。”

心腹陷入疑惑,太师真有婚配了啊?

胆大的心腹忍不住好奇,问道:“主子,敢问主子婚配的小娘子,何许人也,是、是和模样啊……”

话音方落,寂静无声。

几个犹如做错事的心腹不安忐忑,以为准备落得个像贺柒那般被主子发配去疆西种棉花的下场,却听主子低声说了一句。

“仙姿玉色,举世无双。”

心腹齐齐呆住。

萧猊抬眼,眉间隐忍几分阴郁:“都下去。”

刘总管杵在静思院外,忧心。

太师从书阁出来,心情就不好了,他还听到几次闷低的咳嗽。

刘总管知晓太师夜里偶有咳血,他请来梅大夫看诊,太师见都没见,直接让他将人原地送返回去。

他苦口婆心的劝,太师朝他笑笑,那笑刘总管看不明白。

夜色环罩,静思院的回廊悄然寂静,风吹得廊道纱幔飘飞。

守在门口的小奴才跑到院子的石拱门外看门去了,太师不让人出现在院子里。

门开,靡黄的光线下走出一道烟青色的影子,男人背影看起来有些萧瑟。

萧猊走到锁起来的小楼前,用钥匙打开,入目的赫然是一处布置好的喜堂。

他将红烛燃烧,眸光虚空地落在两件支展起来,一大一小的喜服上。

萧猊已经适应并且习惯了心脏涌起的一阵阵细密疼痛,每一次的痛楚都会让他想起在雾清山上要与他成亲的小药人。

他拿起放在一旁晾干的草叶,垂眸,神色平静地照着记忆中编过的灵芝编弄。

约莫一刻钟,伞盖饱满,模样憨掬,有点胖的灵芝静静躺在萧猊的掌心。

像这样的灵芝他已经编了不止一个,萧猊捧着看了片刻,将它置进堂内一处柜中,里面摆着十余个形态肖似的草编灵芝。

萧猊自言自语道:“今日不疼了吗。”

他睡了一段时辰,专门等入睡。

可惜没能如愿,怀里没有拥满那人纤小温热的身子的感觉,更没听到那阵委屈难过的声音。

萧猊无眠,索性就在这方小小的喜堂坐会儿,俊美深邃的眉眼在映着嫣红的喜堂的光线下,显出几分森冷的柔和。

太师府一连几日闭门不开,连同那些要给他身边送人的消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猊的身体看似好转,可总有疼痛断断续续地伴随着,他觉得这应该是自己拿了那株灵芝的命的报应,把一个那么单纯的人欺负得那样狠。

是报应吧,萧猊无声放任这样的报应,讲不出缘由。

但他确实会很想他,尤其到了夜里。

入冬时,萧猊病了一场。

小雪刚过,静思院外覆盖着一层薄白的雪花。

萧猊苍白的面色浮起几分浅淡的红,刘总管早起送灵芝给太师看时,多心问了一句,萧猊没怎么理会。

深夜,烧热高了起来,平日仿佛被压制的绵密痛楚格外清晰。

萧猊面无改色地用绸帕擦去嘴角的血渍,余光落在跪在门外不起的刘总管以及一众奴才,隐去眉间厌色,冷道:“起来。”

刘总管一把老骨头跪地不起,难得犟起脾气:“太师,您还是让梅大夫为您看诊吧。”

老总管到了如今,还是有些疑惑的。

他拳拳之忱:“您一向惜命,比谁都爱惜身体,为何……为何自回燕都,却任由恶态不管不顾,主子,您是燕朝的萧太师啊……”

凌驾于九五之尊的太师,如何能这般罔顾自己的身子。

让老总管最忧心的是,太师病时一日不落的服药,可也就仅是喝了那些药汤,除此以外,绝无半点康复的姿态。

已经年过六旬的刘总管长跪不起。

萧猊神色莫测。

他让刘总管退走所有下人,单独看着这位侍奉在府多年的老人。

萧猊鲜少与人敞心,忆起在雾清山,一切虽然简陋,他攻于心计,可那个时候少有的,真正拥有过一段清闲舒适的日子。

温柔乡,英雄冢。

他自诩不是什么英雄,对柔情蜜意的东西,未曾有过留恋。

萧猊低叹:“刘总管,我掌权多年,扪心自问,无论对错,哪怕为了不漏杀一人而错杀,做了就是做了,我都担着,从未放在心里。”

“可有一人,我始终觉得对不住他,想起他心口会疼,我对他……问心有愧。”

刘总管诧异。

主子回来后对中毒一事绝口不谈,当他以为有些什么,主子冷面铁血的朝政手腕又让他闭了声。

仿佛只要萧太师在朝上冷面强权,那就还是他们正常的主子。

刘总管思忖:“可是因为那人……主子才日夜不停地找灵芝?”

萧猊:“嗯。”

刘总管心里感慨,说道:“若主子实在惦记,老奴明日起定当竭尽全力的找,普天之下,就不信找不到太师要的东西。”

萧猊轻微颔首。

老总管心神微定,他们太师府一日不能无主,都怕主子有个什么事。

此刻太师愿意对他说,而非压在心上,是件好事。

刘总管到后厨取来温热的药汤,萧猊面无神色,推了推。

“心病,药石如何能医,总管你莫在自欺欺人了。”

“那……老奴请梅大夫……”

老管家的话被萧猊打断。

“改日再看吧。”

管家沉默。

夜里小雪飘扬,细碎的雪花落在厚重的窗纱外,有轻微悉数的声响。

萧猊夜里浅眠,醒得早,眼底浮着淡淡青黑。

刘总管伺候洗漱时萧猊轻轻咳了一阵。

刘总管不忍去看主子手里带有些许血渍绸帕。

萧猊洗漱完毕,罩上灰雾浅色的轻软外衫,俊美出尘,仿若谪仙。

刘总管端起水盆,走到门外时顿了顿。

他回头望向衣着风貌都变了的主子,问道:“老奴有一问……太师如何愧对了那人,那人……身家如何?”

能让太师问心有愧的,究竟是哪家人物?

萧猊没有问责刘总管。

眼前浮现起灵稚纯洁乌黑的眸子,被那双如此干净漂亮的眼睛全身心依赖地注视,要他承认,一时间竟有些难于启齿。

他道:“我……”

“我欺负了一株小灵芝。”

作者有话说:

待修,谢谢大家!

明天让太师见见灵芝~准备写到十万字了,虐太师说什么也要再虐个十万字吧,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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