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都今年早秋冷得早, 才入秋未久,万木逐渐萧梳,寒霜覆盖, 人们早早就裹穿了一层御寒的秋袄。

前些月里,燕都总没有那么太平,山雨欲来,官兵成日出动, 整个都城的百姓隐约察觉到什么, 以为这座都城乃至整个燕朝要大变天。

不过人们总归多虑, 燕朝的那位人物据说又回来了,将要涌起的骤雨变成毛毛雨,形势无形中扭转归位。

燕都政权上的这场毛毛雨没下多久就停了, 别说皇庭都城, 如今连市井内,百姓在茶余饭后都开始私下闲谈八卦起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不知道几场雨水寒意洗涤之后,燕城东街的太师府邸,在萧瑟湿潮的寂静中迎来些许热闹。

宫里的小皇帝才病愈不久,这日人不在殿内安分调养身子, 上完早朝批完奏折,就命身边的太监备上贵礼,急哄哄地出宫往太师府邸赶去。

御用皇辇停进太师府邸,越了门厅, 穿过天井, 往常都需太监亲自在接旨厅等候传旨的地方也未作停留。

此刻皇帝微微喘息站在古典富丽的正厅内, 微微板着脸, 和刘总管大眼瞪小眼。

皇帝道:“太师当真不见朕?”

刘总管点头。

按理来说, 皇帝要见谁,若那人抗旨,直接提头来见了。

可刘总管对这小皇帝,还是稍稍拦了一拦。

刘管事衷心打理太师府多年,燕朝局势摆在那,有背后的主子,就算皇帝来了,也要坚定站在主子的立场上。

萧太师回燕都已有月余,除早朝外,对外谁想登门拜访都不见。

先前太师现身破除谣言,时局一稳,想在私下悄悄拜见太师表明衷心的权贵一茬接一茬。

只可惜除了小皇帝,余下的都被回绝在府邸门外,只能和萧瑟秋雨下的长街干瞪眼呢。

小皇帝年岁十四,举止有几分萧太师教出来的影子。

不过小皇帝的这般行事拿来震慑旁人还成,在太师面前,就打回原形,贵为九五之尊,权势多由萧太师掌控,也有他的部分原因。

青瓦高墙,回廊几处花脊正有下人安静小心地扶起雨水打焉了的七八尺高的夹竹桃。

下人气不敢多喘一声,更不敢朝正厅的方向看,谁能想到,燕朝皇帝在太师府邸吃了个瘪。

小皇帝杵在厅内,回头找来太监,示意他奉上手里捧的东西。

红檀木雕制的锦盒内置放了几株灵芝,皇帝说道:“太师不是在寻灵芝,朕从宫里带了独有的几株来,兴许他有兴趣瞧呢?”

刘总管双手接过锦盒,先替太师代为道谢。

又道:“太师吩咐过,陛下龙体贵重,时下秋雨频发,还请陛下好好休养,切莫让寒气伤了龙体。”

言下之意就是不见皇帝,让皇帝回宫好好待着。

皇帝叹息:“罢了,那朕回宫。今年秋霜异常,刘总管可要好生照顾太师,这满朝上下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呢。”

刘总管恭敬地应了皇帝,送走皇帝后,才转去静思院和太师说明此事。

静思园,时下正秋,却满眼青绿。

刘总管穿过秋波轻**的观赏池,立在正厢门外,空气隐有檀木香浮绕。

刘总管清了清嗓子,把方才皇帝过来的事情隔着门说了。

片刻,屋内传来主子淡然的声音,纵使在太师府侍奉多年,此刻刘总管也捉摸不出太师是个什么样的口吻。

他把话带到,见没吩咐,才又下去。

至于皇帝送来的几株灵芝,刘总管摇摇头,暗道这又是白送过来呢,不是太师想找的那一株。

府内小奴从后院跑来找刘总管,说今日又有许多人送来灵芝,需要总管亲自去瞧瞧。

刘总管点头,脚不沾地不敢耽误片刻的赶去。

后院专门设了个闲置的屋子,送来的灵芝全都整齐码放在内。

是了,自太师回燕都,整日闭门不见,却从府邸向全天下传出一则震惊世人的告示。

太师府重金寻找一株灵芝,那株灵芝模样还甚为独特,说是没有菌盖的。

至于为什么是没有菌盖的灵芝所有人都不得而知,也许天生长那样,又或人为,还极有可能是太师的癖性。

刘总管往这些送来的灵芝上逐一细瞧,脸色终究有点绷不住。

太师府的告示一出,光是重赏的千万黄金就叫人心潮澎湃,莫说燕朝上下还有那么多人想要攀上太师府的关系。

一时间,下至贩夫走卒,上至达官贵人,纷纷把手头的灵芝送往太师府。

灵芝没缺菌盖?

倒也无事,索性人为将菌盖除去,造一个天生缺残的轮廓,祈祷送去的灵芝是太师要的那一株。

刘总管看了好些天的灵芝,究竟属人为损坏或者天生残缺,而今能辨出个真假。

李总管挑挑拣拣,在满屋子没了菌盖的灵芝里,找出几株像模像样的,让下人装进锦盒,亲自送去静思院。

秋雨潇潇,刘总管走到静思院正房。

他先立在廊柱后抖去衣上沾到的些许水珠,待干净整洁,让小奴等候在门外,自己端起锦盒,敲门,得太师应声才轻缓入内。

太师所居院子清幽雅致,不似外头传言那般穷奢极侈。

早年皇帝赐了几座华贵气派的府邸,太师看都没看,婉言回绝。

太师在这座清雅古典的院子一住直到今日,连同府内的奴才下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做事轻巧利索,不搞虚张声势的东西。

屋内檀香浮动,镂空雕花的窗旁落下一本古朴简旧的书籍,翻了一半,被主人随手搁在香案上。

炉烟轻绕,刘总管目光从屏风上的雪夜拥灯图错开,隔着银绡帘幔小心望向倚在里头的人影。

“太师,今日的灵芝送过来了,请您过目。”

绡帘内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刘总管忙把锦盒递送到那人掌心。

不过眨眼的功夫,锦盒掷摔在地,盒内躺的几株破损灵芝沿软绒长毯滚落。

刘总管忙跪地磕头,小心翼翼地收起几株灵芝,气都不敢出一声。

秋意凉薄,萧猊只穿一身素雅的墨青绸衫,乌发落背,深邃俊美的面容隐忍了几分倦怠。

香炉里燃烧的木料有宁神效果,对萧猊却作用甚微,心浮气热,时常头疼。

他久夜无眠,数次合起眼睛,总会看到一双乌黑清凌的眸子,睫毛濡湿,眸色饱含难过委屈。

那人轻声说了句“用了就没有了”。

灵芝,灵稚……

萧猊屏退刘总管,起身拿起香案上的那本万物志,深若冷渊的双眸落在灵芝精怪那一行字墨褪色泛旧的卷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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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不绝,犹若线弦,断了续,续了断,偶有停歇的时候,天色都是蒙了层沉调的灰阴。

温度骤降,风大。

静思院的内阁起了几处炉子,刘总管拿着刚从梅园送来的药,穿过回廊避风的纱幔,在书房外静候。

和太师通报的人离开,刘总管方才敲门入内。

“太师,梅大夫送的药到了。”

萧猊中毒的事知情人极少,他身骨生下时有损,从娘胎带出的病缠身多年,自小被恩师用药养大,实属不易。

萧猊很注重养生之道,这几年身体靠药疗恢复得与常人无异,却因中了禅心飘雪,勾起不少病苦。

禅心飘雪已解,萧猊的身体没有如预期那般恢复如常。

那株救了他一命的灵芝,是解药,同时也在他体内种下难以根除的遗症。

萧猊从案头微微抬首,单手以指尖挑开白瓷小瓶,直接吞了一粒苦腥的药丸。

刘总管见太师面有疲色,垂头担忧道:“太师乃贵重之躯,还望多多保重身体,切勿劳神。”

萧猊轻哂:“得了,我心里有数,叫贺柒进来。”

贺柒正是跟在萧猊身边的黑衣暗卫,收到传召,不过半盏茶水的功夫,直接运了轻功飞上书阁。

萧猊神色浅淡:“可有找到。”

贺柒摇头:“回主人,还没有消息。”

萧猊放下狼毫笔,眼神一冷,连素来最爱的一只笔都甩在黑衣暗卫的脸上。

贺柒低头:“请主人责罚。”

萧猊冷道:“罚你有何用,给你的命令没有完成,今后不必留在太师府。”

贺柒焉着脑袋,俯首跪在地上没动。

贺柒随萧猊回燕都不久,又去雾清山那处洞府留了一段时日。

太师让他找回灵芝,可自那日起,贺柒再也见过灵芝了。

山上里里外外都翻寻几回,遍地生长的药草不少,唯独那生长的一株灵芝没了踪影。

且贺柒清楚记得那日他随黑鹰带领的路找到高处的一方窄洞,洞口周边药草丛生,长势十分茂密。

当他再回去时,洞口四周的药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枯萎,焉头焉脑的朝灵芝生长的地方枯落。

贺柒在地上跪得老老实实,从头到尾无所遗漏地叙说他见到的奇闻异象。

萧猊神色淡淡,直视贺柒的脸:“再与我说一次当时发生的事情。”

贺柒点头。

他们要启程回燕都的那日,雾清山上雨下得格外大。

贺柒见黑鹰在高空上绕一处盘旋,事有蹊跷,他借轻功爬了上去,方才发现高山深处有一个很小的洞口。

贺柒走进洞里看见生长在里面的一株灵芝,说起来古怪,洞府四周药草横生,那株落了菌盖的灵芝却一眼就能吸引他的心神。

他扯碎衣上布料包了一些土,而后将灵芝连柄带根的挖出来包裹在土里,正欲下山,凭空忽然高跃出一头斑纹巨虎。

高山地势险峻,雨天更甚。巨虎撞倒贺柒后没有伤他,迅速叼起灵芝就跑。

贺柒没有及时反应,回过神立即追虎,在暴雨的高山上全身运起轻功,却难以追上。

贺柒道:“属下同时射出三支袖箭,有一支正中巨虎的后腿,雨下得太大,山里路险湿滑,那只巨虎不要命一般叼着灵芝跑,属下无能,跟丢了。”

贺柒跟丢巨虎,满身狼狈回洞府复命,却看见独自昏迷在火堆旁边的主子。

洞口有人把守,那眉眼纯洁的漂亮少年,凭空不见了踪影。

在雾清山发生的一切诡诞离奇,可事情的确发生过。

萧猊一声短笑,天生温柔的眉眼,本该含情脉脉,此刻直叫贺柒缩了缩脖子。

主人在山上跟那小药人笑时,看起来温柔许多,连他都分不清真假虚伪,不像此刻,主人一笑,他遍体生寒,阴冷得紧。

且主人向来不爱浅色服饰,往日除了朝服,便都穿墨灰一色的素净常服。

贺柒悄悄看一眼,迅速低头,等候主子发落。

主子回到府邸的这些日子,常服换做了轻软的制式,多为烟青月白偏色,也不知道是自己喜欢,还是……

贺柒不敢揣测,专心等罚。

萧猊如贺柒所愿,罚他到疆西之地种半年棉花。

贺柒先是苦了一张脸,对上太师阴晴不定的神色,连忙磕头谢恩,准备收拾收拾行囊去疆西地界种棉花去了。

黑衣暗卫离开后萧猊才掩唇低咳,李总管候在书阁外,眼疾手快,赶紧端进还温热的养身茶。

萧猊面色微白,不疾不徐饮下温茶。

他问:“刘总管,你可否相信世间有精怪传闻。”

刘总管思忖片刻,道:“恕老奴坦言,立身行事,可以不信鬼神,但需敬畏鬼神。”

萧猊失笑,低叹一声。

刘总管欲言又止。

萧猊看着他,温声言语:“总管说得在理,可本官断不能信,若恶事做绝,找本官寻仇的厉鬼该有多少。”

李总管垂首作礼:“太师慎言,为官之道,善恶本就难辩。”

这位老管家忧心:“望太师保重身体。”

萧猊拂袖:“罢了,退下吧。”

是夜,深寂漆黑,太师府邸的静思院内幽幽亮起明火。

在门外执灯守夜的小奴才轻声询问,太师没有吩咐才继续安静守着。

萧猊揉了揉眉心,眼眸微散,几分失神的自言自语。

“你这小药人,还没与我说明白就走了,存心让我惦记对么。”

静思院空寂无声,习惯冷清的萧猊,回来后已经不止第一次,在恍惚的梦境中总会下意识抱紧怀里温热纤小的身子。

他什么都没抓到,睁眼就是那双濡湿难过的眸子,以及翻涌在喉咙的血腥味。

太师半夜未眠,李管事早晨还要看灵芝,因此忧心太师身体的老管家天不亮就乘坐马车去往梅园,找梅大夫重新开几味宁神的香药。

梅园地处燕都幽静一地,位置虽然偏静,却比太师府邸热闹许多。

梅园,后院的柴房,负责分整柴火的小厮好奇地蹲在前不久新置的柴后,对着柴堆角落的一簇青丛,百思不得其解。

梅园用作煎药的柴火十分讲究,产自何地,什么品种,细粗小大,表皮纹理,都有讲究。

小厮负责将各地运送来的柴木分类归整,这批柴堆运来有些时间了,他今日才进行收拾,却在里头瞧见几簇茂盛丛生的青嫩药草。

秋霜寒冷,这时节还有药草生长出来没有冻死也算独特。

更叫他开眼的是,青嫩药草长势围成一圈,仿佛形成保护圈,被圈在中间的,是……是一株灰色,微白奇怪的菌柄。

状若灵芝,它看上去灰扑扑的,柄柱干瘪,像极了营养不良,焉头焉脑生长的小可怜。

柴房定时有人清扫,这株灵芝什么时候孤零零扎根在柴堆的角落里,压根没人知道。

小厮抓了抓头发,伸手试图把灵芝拔起来。

他小心试探,发现居然拔不动。

梅园药物珍惜,他不敢妄自施太大的力气,便出去寻了人,管事来了。

管事瞧见柴堆里孤零零生长的东西,深思,点头。

“是灵芝。”

只不过是株没有菌盖的灵芝。

管事上手,任他再当心施力,跟小厮一样拔不出灵芝。

两人齐齐犯难,这灵芝菌柄看起来瘪了许多,谁想韧性特大,扎在地里,多想活下来才这般顽强生根呀。

管事一合计,上报这座梅园的主人去了。

一刻钟后,管事推着轮椅进门。

轮椅上有一男子,男子身披羽白鹤氅,虽坐在轮椅当中,却难掩其清骨风姿,正是梅园的主人,当世医仙梅若白。

小厮见到来人,连忙行礼,又道:“公子,灵芝就长在这儿呢。”

梅若白目光扫去,一株灰白干瘪的灵芝菌柄被圈在几簇青绿之间。

管事道:“这株灵芝根扎得深,拔不动呢。”

梅若白来了兴趣“是么。”

他微俯身,只觉这株没有菌盖的灵芝有些奇异。

常年在药房的梅若白指腹上都是药味,他在那可怜的柄上挠了挠,心念微动,等小厮和管事回过神时,他们拔不动的灵芝已经连根带土的被公子捧在掌心了。

管事:“这……”

小厮忽然出声道:“对了,奴才听闻太师府出了一则告示呢,万两黄金寻灵芝,找的就是残缺的,好像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嘿嘿,这株灵芝要不要送去太师府看看,万一碰上了……”

梅若白温和看着小厮:“送什么,长在此地的灵芝就是梅园的。”

小厮讪讪,瞬间噤声。

作者有话说:

待修~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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