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余光中,师尊的表情似乎有些错愕。

白衣道人亦然。

“喂,戚无深,你确定你清醒吗?”他直接捂着脑袋,蹲回雪地里,装起了鸵鸟。

“你这个意见,还不如让我直接躺平任我哥艹靠谱呢。”

宗悟:“……”

言论过于豪放,场面一度尴尬。

半晌,道人见无人回复,这才伸出脑袋,戚无深正疯狂递眼色,他这才注意到宗悟也在。

“拜、拜见尊君。”白衣道人连忙起身,退到戚无深身侧,俯身作揖久久不敢抬头。

——他和戚无深两人,多年来赏花逗鸟摸鱼逃课的感情,那自然是什么胡话都敢说的。但在尊君面前,哪敢造次?

戚无深也觉提议不妥,愈发正色地朝宗悟道:“师尊,为了救小鸡于水深火热中,我提议,我们不如劫狱。”表情格外正经,愣是把劫狱这种离经叛道的事情,说出了救人于水火的正义凛然。

白衣道人却急了,手指狂扯戚无深的衣角:“你才「小鸡」,你全家都是小鸡!老子他妈的叫嵇盛!”

“有东西过来了。”宗悟敛眸淡语,语气悠悠。

脚下的震动忽然加剧,“咔嚓——”脆响,隐秘的机关被触发,周身冰雪飞速消融,蒸成水气,再回神时,几人身处的地方已然变成和来时路上相同的石室。

“造境。”戚无深低声。

正在此时,一柄雉毛红缨长箭破风而来,角度极其刁钻,直奔嵇盛面门,也亏得他反应及时勉强躲过。

“哥——”

戚无深循声望去,石室一端的大门已然敞开,一个琥珀色眼眸的银甲青年,手握神臂弩,正向他们走来。

“这就是你答应我的改过自新?天阙寒冰域也是你该来的地方?”他表情阴郁,银甲闪着渗人的寒光。

“哥——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不过是去冥河幽府捞你,我不嫌麻烦,等你回来我便用萝卜为你重塑一套肉身,看你还敢不敢这么胡闹。”

嵇盛刚想卖惨。

嗖嗖嗖——

三柄长箭相继射来,箭芒寒光凌空闪过,箭刃整个埋进青砖,箭杆还在嗡鸣,不用灵力,便能使出如此力道,看来是真想要嵇盛的命。

他惨叫一声,勉强躲过两下,却将心口位置直接暴露,他两眼一闭,朝戚无深哭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谁要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戚无深足尖一点,向后空翻,一脚揣在嵇盛身上,刚好躲开最后一击。

斜扎的马尾被箭尾卷起,红缨缠着青丝,凛风卷起衣襟,猎猎作响。

片刻,足尖轻触青石板阶梯,戚无深翩然落地,利落的霁蓝短褐,紧腰束袖,除了马尾散开几乎未乱。

原本以为「让你死一死」多少有放狠话的成分在里面。现在看来,真得不能再真了。

“钥匙是我让他偷的,有事冲着我来。”说时急那时快,戚无深右脚后撤一步,当即拉开架势,甩出腰间法扇,借着残余的一点灵光,作势要挥。

少年略带青涩的面容英气俊美,只是因为素来懒散,眼神嫌少聚焦,总带着朦胧睡意。而此时,懒散不见踪影,带出平时少见的强势凌厉。

“你找死——”

“嗯嗯嗯。”少年随口敷衍,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他手中银线一收,唰啦——

嵇远的裤子直接落地。

“哈哈哈——戚无深,你这是什么馊主意。”看着兄长的窘态,嵇盛直接笑做一团。

戚无深却浑然不觉,只是借着风的余劲儿,轻转法扇,凌空抛出一条美丽曲线,复又收于腰间,继而腾出手不紧不慢地束起散乱碎发。

嵇远表情愈发难看,他单手提裤,目光阴恻地看向戚无深,将神臂弩丢在地上,拔剑袭来。

正在此时,绛色雪披的身影却挡在面前,戚无深当即收了出击动作,恭敬立于师尊身后。

“尊君莫要插手我的家务事。”

“……”

三个小拇指大小的弹丸从宗悟袖中滚落,刺啦——迷雾四起。

“小鸡,快,算死门。”

“师尊,阴阳镯借徒儿一用。”

戚无深反应迅速,六壬罗盘「咔哒」运转,迷雾散去时,石室已然空无一人。

——

“靠,我刚才还以为你要打起来了。”

“怕什么,被封道身的又不止我们,你哥不也用不了灵力吗?”

嵇盛缩缩脖子,就算是他哥用不了灵力,他也不敢这么对着干。

“向死而生懂不懂?”戚无深走在最前,描金的折扇徐徐地摇,一副闲庭信步模样。

片刻,他视线侧移,立即停步,「啪」的一合扇,微微弯腰,伸出单手,恭敬道:“师尊,您先——”

宗悟:“……”

调整完位次后,戚无深自然许多,就连扇扇子的动作也轻快不少。

嵇盛却扯扯戚无深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什么情况?你、你师尊竟然帮我们劫狱?”

戚无深也是不解,师尊最为守礼,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进了天阙寒冰域说明他已然认下这罪,既是如此,又怎会跟他们出来?还主动和往常以礼相待的名门世家作对,救下他们。

三人走在下山的青石阶上,宗悟走在最前,手腕的锁链灵力一阵便已脱落,现在只剩脚腕。

戚无深默默打量,只觉叮铃当啷的声音格外刺耳。

“师尊,您脚上的枷链。”戚无深道,宗悟却并未应答,直到喊了第三遍,他才微微回神。

“注灵枷链和玄幽阵破不掉。”语气依旧淡淡,仿佛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

师徒多年,他从未见过师尊如此失神。

“师尊,我帮您看看。”说时急那时快,戚无深挡在宗悟面前,伸手掀起绛色雪披的衣摆。

啪——

一声脆响打落他的手,宗悟细长的眉微微竖起,端的是有几分怒意。

戚无深连忙收手,别说是宗悟了,就连他自己也想打自己一巴掌。不过是渡了个劫,怎么对师尊的规矩都忘了,竟然做起这种惹师尊不悦的事情。

他立即恢复恭敬模样:“师尊,是我越矩。”

“师尊,我定不会再犯了。”复又握着折扇,作了个揖,一副温文尔雅的小公子模样。

宗悟看他的视线,有几分难以言喻,复有错开,纤长的手指在刚才接触的地方轻抚,又恢复了刚才出神的状态,片刻,才淡淡道:“走吧。”

“去哪儿?”

“苍梧轩。”

——

苍梧轩,是宗悟的居所,位于曜阳宗的极南之地,再往下便是天河之源,自戚无深渡劫后,那里除了宗悟和鹤,连个固定的伺候仙弥都没有,更是五里之内设有结界,生人莫近。

“我也跟你们去?”嵇盛默默跟戚无深交换了个视线。

“总比你被在外面被你哥虐好吧。”

“可是那结界……”

“师尊既然让你去,定然会让你进去。”

戚无深低声说道,脑海中却闪过雪披下的风光。师尊的身子还是那么纤细,那里真的有个孩子吗?他依旧不能相信。

出了寒狱山,法力恢复,心之所向,脚下遁走,很快便至苍梧轩外的结界,只是远远地就看见那边紫气浮空,祥云汇聚,似是什么大人物出行的阵仗。

“糟糕,是、是南天尊的人!”

“啊、你哥怎么又来了。”

戚无深和嵇盛对望一眼,同时说道。

“这下我们还要逃吗?我哥不过是在曜阳宗里司刑,南天尊可是诸天之主,若是得罪了他,那可是跟九重天为敌,到时候可就不是去冥河幽府走上一遭那么简单了,恐怕会连这身仙骨都保不住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能惊动南天尊,这事儿估计没那么简单。”

“我也不知。”折扇轻敲在鬓边,少年秀气英俊的面容,露出几分不解,“就算师尊真怀了身孕又怎样,这九重天上有多少神仙是飞升而来,五成不都是生于九重天,天生仙骨的吗?”

他揉揉眉心,脑海中却闪过那灵鸟的通报。

——“曜阳宗尊君宗悟,私怀妖胎,押入天阙寒冰域之中,明日正午当众问询。”

方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搞错了重点。

——私怀妖胎,重点在于这个「妖」字,而他之前连师尊怀胎都不信,更无从注意到这个妖字。

“师尊?”戚无深回身。

绛色身影正弓着腰立于一棵枯树下,阳光下,师尊白皙的皮肤近乎透明,仿佛随时消散的风雪,他的手微微掩住苍白薄唇,俊美精致的脸庞纠做一团,痛苦异常,竟是在干呕。

戚无深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脑海中却浮现刚才师尊的疏离拒绝,复又收回手。

他远远地盯着师尊眼下那颗泛红的小痣,微微出神。印象中,师尊虽体弱纤细,但站在那里总带着几分贵气,显得玉质金相、俊美异常,而此时,病态却远超贵态。

“你师尊这是真怀了,看这模样,估计已有两三个月。”嵇盛怼了怼戚无深。

戚无深也有了猜测,只是他心中却隐隐有些揪着,攥起的指节也微微发白。

又呕了片刻,宗悟方才恢复平静,他轻拢肩头的裘绒,将散乱的乌色发丝掖在耳后,脸色却更苍白了,动作也不由有些迟缓。

正在此时,一道红光从不远处的苍梧轩升起,凌空疾驰。

戚无深微怔,他认出那东西竟然是一只鹤,就是苍梧轩中养的红鹤。

那鹤正以飞快的速度朝他们而来。

“白白!”戚无深双手交叉挥动,那鹤也注意到了他们,拍拍翅膀优雅地落地,两只细长的腿如同笔直的筷子。

虽说叫白白,但却是红的。

它和寻常的仙鹤长得不太一样,脖子极长,身体却很小,两翼偏红、像天边的云霞,眼睛小得像两颗绿豆,倒钩起来的黑嘴有些吓人。戚无深清楚,不仅看起来吓人,啄起人来也疼得要命多。

被它叨过的皮肤似乎又再疼了,戚无深还是不要脸地凑了上去要撸,那绿豆眼死死盯着他,目光中凶光闪现,比往日里为渗人。

他被啄多了,一看见那绿豆眼闪出寒光,便知道对方想咬哪儿。

“哈哈哈,叨不着。”他利落地闪开,预判了红鹳的攻击,立即改口,“行行行、白白,我不撸你了!”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强撸灰飞烟灭的道理他是懂的。

然而那鹤却翻了个白眼,理都不理他,迈起细长的腿,走到宗悟面前。

“你们怎么在这儿?”不带温度的陌生男声响起。

戚无深怔然。

“还不赶紧跑,他们要抽你仙骨。”

“白白”高傲地扭转脖子,梳理凌乱羽毛,双膝跪在宗悟面前,示意他上来。

宗悟整理衣摆缓缓坐下,又递去一个眼神,戚无深正准备上前,谁知那红鹤竟扑棱翅膀,展开大鹏般巨翅,载着宗悟原地起飞,只留下碧空中的一抹艳红。

临走前,还恶狠狠地瞪了戚无深一眼,骂道:“你他妈的才是白的,傻逼。”

作者有话说:

问:为了逃命,脱人裤子,是紧急避险,还是正当防卫?(bushi)

嵇远:我真的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