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梦境与之前的梦境相差极大, 梦境中罡风四起,漫天黄沙。

景象竟还有点像地垣。

地垣?为什么是地垣?

虽说之前上课的学堂有在地垣的,但那段时间戚无深基本都是睡过去的, 印象一点儿也不深。

召唤净世道尊的阵法是在地垣发现的,但那次戚无深根本没去,言语中的描述确实勾起了一些回忆,但是回忆并不真切, 还不如所在的冥河幽府。

更关键的是, 这次梦境跟以前截然不同,他很清醒, 也没有那种身体失控的感觉, 完全不像梦境。

裹着黄沙的罡风打在人脸上,吹得人生疼。

这里漫无边际,哪哪儿看起来都差不多, 仙法和符咒却完全不能使用,也没有一点点灵力存在,就像是天地开化前的虚无状态。

行吧。

戚无深打了个哈欠。

他丝毫不觉得刮脸的狂风是件烦躁的事情,恰恰相反, 他觉得这次的梦境实在是太好了。

——至少不像之前空空****, 什么都没有。

更没有那恼人的声音, 和身体失控的无力感觉。

最开始被梦境缠身的时候, 戚无深确实烦恼过,但宗悟走后的这几天, 他忙得没工夫睡觉,由此也想开了一些事情。

什么净世道尊, 什么天地间化为虚无, 只剩下一缕浊气?

这些统统在梦里, 换句话说,这些都是假的,假的他又担心个什么劲儿呢?

戚无深背着风打了个哈欠,又找了个风小,还有遮挡的地方,他干脆在沙丘背后的黄沙地里挖了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衣服脏了,不怕。

这种沙土地里昼夜温差大,这么睡过去可能有危险,但戚无深也不怕。

梦是有终点的,说不定哪一步怎么地,就可以醒来了。

“晚安。”戚无深将衣服朝上拽了拽,挡住嘴,又打了个哈欠,合眼睡觉。

他有一段时间没有睡觉,不过是在晨昏阁议事厅边的暖阁小憩一会儿,就又做了这种梦。

戚无深心里有数,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没有问题?

闵方谷就曾经潜入他的梦境,这段时间他这边的反应,更像是梦境被、操控。

只是闵方谷上次入梦凭借的是乐曲,而现在那些人并不在他的身边,又是凭借什么入梦?

越在关键的节骨眼上,就越不能乱。

梦境中的戚无深渐生睡意,耳边风声淡了,盖在身上的黄沙也失去重量,戚无深半醒状态翻了个身,只感觉身体下面滑溜溜的。

忽而,耳边传来孩子的哭声。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所有的父母对自己亲子的声音都格外敏感。

戚无深那点睡意刹那间消散得干净,但他还是隐而不发,按兵不动。

常常在苍梧轩,那边不仅有结界守护,还有小竹和红鹤贴身照顾,更何况南天尊和曜阳宗宗主的守护,都不是那么容易能突破的。

现在的反应,对方在梦境中缠着他的行为,明摆着就是想打心理战。

以不变应万变,自己不急,让对方急,才是他现在应该做的。

戚无深没反应,他微微挪了挪身体,身下诡异的触感传来,硬邦邦的,完全不似沙子的,关键是还滑,手按在那里险些半个身子都顺着滑出去。

……嗯?周遭的环境肯定是变化了。

戚无深眯着眼睛,正想看看周边的环境,却忽而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

那些唤他的声音重重叠叠,还带着回音。

只不过,唤的不都是他的本名,大多数叫的是他轮回时候的名字,每生每世都有,全名小名都有。

每个声音都不同,有的稚嫩童声带着天真,有的像沙砾摩挲树皮,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那些呼唤带着情绪,有哀怨,有愤恨,有嫉妒;有的尾音甚至带上了些嘶吼的声音,像是声带被撕破的感觉,让人听了不由也觉得嗓子发甜,难受得很。

奇怪的是,那声音的来源竟是他的身下,不仅如此,随着呼唤,还有记忆不断涌入。

那是渡劫时候的记忆。

戚无深看过那些记录经历的文书,所以他大致清楚每一世都发生了什么。

清楚有人恨他,和感受到那些恨意相差很大。

经过还业障那一遭,戚无深阅读记录的时候格外仔细。他原以为犯嫉妒之罪的那遭只是个开头,其余几世,他说不定做了更多丧尽天良的事情,他也做好了为此赎罪的准备。

可看完全部文书他整个人都有些怔愣。

怎么说呢?嫉妒之业的那遭已经可以说是最严重的了。

其余几世,虽然欠下业障,但其实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事,恰恰相反,都是些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

有一世是骄矜易怒之罪,文书上看不出孔雀妖做了什么,只能从事件的描述中看出,那一世的他脾气很差,极其易怒。

偏巧,他出身不好,家里穷困,只有一亩三分地。争端的点也很小,诸如被邻人踩了庄稼,再比如田地里的果蔬被人趁夜偷了去。

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正值干旱荒年,本就心浮气躁,一来二去,你推我一下,我打你一下,情绪被无限放大,就成了没有尽头的怨恨。

耳边的声音仍然在继续,戚无深坐起身,堵住耳朵。

不知何时,周围的黄沙尘土都不见了踪影,此时此刻,周围漆黑,边际模糊,而他正位于一面巨大的镜子之上。

镜面并不是特别光滑,远看是一团黑气,接近看,却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

为了看清,戚无深贴得很近,最开始视线聚焦的点在两个黑咕隆咚的洞,他对着那两个洞研究了很久,那洞像是会进气儿。戚无深纳闷,直到视线的余光注意到两个窟窿上面,乌漆麻黑反着光的眼睛,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人。

戚无深吓了一跳,惊得险些坐在镜面上,他的视线顺着人脸一路延伸,看见了恐怖至极的一幕。

黑池子中无数张被挤压到变形的脸,一直蔓延到他脚下的位置,那些脸的嘴巴大张,嘶吼嚎叫着,赫然就是叫喊声的源泉。

眼前的一幕让人脊背发凉,然而戚无深很快又注意到了一件事情,那些脸没有身体,脖颈被铁链捆住,像是被束缚的灵体。

而黑气之中,隐隐还泛着红光,好像是一双双背后旁观的眼睛。

……眼睛?

不仅是尘域?这镜子中也有召唤净世道尊的阵法?

“喜欢吗?”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与那些呼唤他名字的嘶吼不同,那句问话来自他的头顶,回**在整个空间里,就像是主掌此处的神祇。

听见那陌生又熟悉的声线,戚无深的心瞬间定下了。

他直接无视了脚下的镜面,还有那诡异至极的景象。

“果然是你。”戚无深抬头说道。

混浊的笑声响起,还带着几分放肆,就好像是在笑话少年的无能。哪怕是知道了,又怎么样?不还是跳脱不出?

戚无深不恼不怒。

他盘腿坐下,脸上扯出灿烂的笑意,还热情地朝着半空中招手。

“既然来了来了,就聊聊吧,比如……说说为什么要毁灭世界?”

“还有,你那位忠实的追随者去哪里了?”

“桀桀桀,哪里去了呢?”狂妄的笑声响起,头顶的黑雾逐渐汇聚成一张满是褶皱的脸,那张巨大的脸遍布空间里的上方,像是主宰此处的造物主,又像是整个空间的邪神。

他又笑了一次,依旧是阴损,让人怨憎。

“去哪儿了呢?”混浊的声音又重复一次,玩味的语气却像是根本不在乎路霜华的存在。

“不就在你的脚下吗?”那声音笑了笑,“说起他啊,还真是一条好用的狗呢。”

言语中带着点奇异的惋惜,但不是对人,而是工具。

戚无深想起路霜华房间中的文字。那些文字中除了愤懑,还有极少数的正面情绪,那是对一个人的感激。

那人便是这声音的主人,主掌地垣的后土皇地祇,便是他们之前在尘域看见的那位土地公。

戚无深莫名为路霜华感到点不值,只听阴恻恻的声音又道:“他早就想死了,我只是提出让他死得有意义些罢了。”

话音刚落,头顶的黑雾猛然下冲,混着一股腥臭难闻的味道,正正好好砸在戚无深脚下。

“这就要撕破脸皮了,你也太忍不住了吧?”戚无深揶揄着躲开。

黑雾的冲击带起一阵飓风,刮得他衣袂翻飞,他却发现黑雾针对的根本不是他,而是脚下的地面。

只见黑雾像有生命一样,钻进镜面中,戚无深低头看去,发现完好无损的镜面,竟然多了一道裂痕,那裂痕慢慢裂开。

浅淡的黑气顺着裂痕一点点溢出,他的视线顺着裂纹延伸,忽而视线被远处一个十分明显的凸起勾起。

那凸起错落有致,高低起伏,像是什么花纹,更高的像是叶子,纤长的枝条,有些难以分辨。

他现在跟镜面是平行的,所以看不见花纹的整体模样。

如果在高处,居高临下地看去,或许是……

花?兰花?·

透雕兰花法镜!

“他不就在你脚下吧?”

土地的话再次在戚无深的耳边响起。

脚下的兰花镜,再加上很多东西开始迅速串联,不明了和清楚的东西渐渐明了。

原来如此……

戚无深心道。

异变几乎同时发生,随着裂痕的延伸,黑气越来越多,越来越浓,那些叫嚣着的东西似乎再也按捺不住了。

正在这时,咔哒——

龟裂的镜面已经到了极限,黑气簌簌地泄出,发出漏气一样的响声,彻底将少年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