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呛得人鼻腔发痒,宗悟脸上划过一丝细不可察的惊异。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伸出手,做出要扶的姿势,却并未靠得更近。

少年目光灼灼,先是俯首作揖,而后脸上的表情愈发恭敬。

“回师尊,徒儿以后绝不再越矩,定会如拜师时发誓,以师徒之礼相待,将您的孩子当成亲生弟妹。”字字有力,似乎皆出自本心。

戚无深想,或许真如嵇盛所言,他本不该有什么纠结。

他也只是还没接受现在的状况,没习惯师尊的孩子罢了。

毕竟,过去的岁月,师尊只有他一个徒弟。

一切的一切,都是独一份的。

他早就接受了师尊的「独宠」,殊不知师尊也是个独立的个体,也有自己的人生。

过去的独宠是恩赐,是福泽。

他虽已习惯,但并非理所当然。

既是如此,他便不应嫉妒那个孩子,不应在意师尊与人亲近。

宗悟是师,他是徒。

宗悟只是师,他也只是徒。

也正因如此,他不该、也不能霸着师尊的全部。

戚无深不得不承认他的自私,但师尊到底不是他的附属。

敬他爱他,摒除杂念,不妄想霸占不属于他的东西。

只要这样就什么都没有改变,也什么都不会改变。

一定……

另一边,宗悟虽然面色如常,心中的情绪却也是纷乱。

他本来已经做好觉悟,要发展些「超越师徒」的□□关系,但现在……

小徒弟却似乎铁了心思要跟他做师徒。

性格中的冷僻高傲,使他无法告诉戚无深全部真相。

垂眸良久,没有血色的薄唇间才缓缓吐出一个字。

——“好。”

——

戚无深拿着青花小碗,回了厨房,他已然决定将这两日的疏离、抗拒,抛之脑后。

进门的时候,嵇盛正对着砂锅,试图从锅壁上再刮下来点儿粥,但很明显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了。

见戚无深进门,他立刻投去期待的目光,眼神中都在闪着星星。

“兄弟还能再煮点儿吗?”

“没米了。”

嵇盛垂着头,遗憾道:“那好吧,所以……咱们晚上吃点什么?”

“……”

戚无深照着记忆中的食材清单,胡乱报了个菜名敷衍,二人便一起拾掇起了碗筷。

宅中有溪,之前他们便拾掇好水缸,打了净水,此时水被烈日晒得暖暖的,划过手上颇为舒适。

嵇盛一边洗碗,一边意犹未尽地说道:“要是有肉就好了。”

“兄弟,要不我们回头再去村里要点肉?”

村民给他们的食物,数量不多,胜在种类繁复,一看便知也是从各家攒来的。

但偏偏这么多食材中,就是没有肉,至于其中缘由可想而知。定是村民自己也吃不起。

戚无深一个爆栗敲在嵇盛头上,怪道:“你好意思主动要?”

他们给村民添的麻烦已经不少了,定然不能再让人家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当然不好意思。”嵇盛争辩道,“但是咱们身上也没钱嘛,大不了……再让他们再拜一回,那些黄符也统统写好了送去不就得了。”

话虽如此,黄符到底不能顶饭吃,况且村民本想求神拜佛,可是拜了神,生活却愈发拮据了,这是什么道理?

嵇盛也自知理亏,说到最后,直接垂着头,戳起手指。

“你这个样子被你哥看到非得打死不可。”

“那何止啊。”提起他哥,嵇盛脸上又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

“坐吃山空不可行。”戚无深拍拍嵇盛肩膀,“想吃肉,我倒是有个办法,不过……”

他话锋一转,“你得牺牲一下。”

见好友的诡异表情,嵇盛后脊发凉,但干饭的决心,却使得他硬着头皮道了声「好」。

他木然回头,正赶上戚无深也看向他,回身的那一瞬间,日光勾勒出少年侧脸的曲线,嵇盛只感觉,被过于明媚的笑容刺伤了眼。

“既然要牺牲一下,那便牺牲得彻底点。”阳光下,戚无深浅笑。

“先帮我把碗刷了,便是第一步。”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嵇盛便被戚无深拖出了被窝。

他打着哈欠,浑身起床气,疯狂将被扯掉的被褥往身上拽,满脸的不愿。毕竟,对于一个以「混吃等死」为人生目标的人,没有什么比温暖的被窝更有吸引力。

这时,耳边响起少年悠悠的嗓音。

“再睡,你的肉粥就没了。”戚无深一边整理衣襟,一边语气淡然地说道。

“焯——”

嵇盛如同鲤鱼打挺般从床榻上一跃而起。

“粥、我粥呢?”他环顾四周,意识缓缓恢复,大有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

戚无深:“……”

起了个床,起初上战场的感觉,也是独一份了。

戚无深同情地看向身边的小竹,默默道了一句:“你辛苦了。”

然而小竹的精神状态也好不到哪儿去,基本处于左耳听右耳冒的程度。

戚无深看着身边两坨「行尸走肉」,一时不知道自己带的究竟是两个帮手还是两个累赘。

半炷香后,嵇盛穿戴整齐,意识勉强恢复,三人迎着晨光,朝征鼓城方向走去。

戚无深轻摇折扇,走在最前,飘飘晨风吹拂衣角,熹微晨光给周围的嫩叶都镀上一层金光。

路上邂逅岱醉村的村民,扛筐背篓,提着山肴野蔌,同样去赶集。

戚无深虽然叫不出那些人的名字,却还是摇着折扇,悠哉悠哉地与他们打招呼。

看着少年泛着光的笑容,村民们不曾想到仙人竟会如此平易近人,都羞赧地回以尬笑,分明是受宠若惊。

嵇盛打着哈欠,拖住戚无深的胳膊,让他慢点走。

“慢?还这么慢。”戚无深指着跑得正欢的孩童,撇撇嘴道:“人家五岁的孩童都比你步子大。”

又道:“征鼓城距离这边十余里路,现在赶过去,怎么也要巳时才能到,你再磨叽磨叽,还想不想吃好吃的了?”

“……”嵇盛自知理亏,没再接茬。

沉吟片刻,他方才开口。

“兄弟,我感觉你有点变了。”

「啪」的一声,戚无深合起手中折扇,表情正经地看向嵇盛。

先是一个尾音拉得老长的「哦」,他继而道:“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变了?”

嵇盛缩缩脖子开口:“以前,逃课摸鱼上课睡觉,都是咱俩一起的,现在……”

“现在、感觉你比以前靠谱了,好像、好像划水的只有我一个了。”嵇盛抽抽嘴巴,脸上露出一个要哭的表情。

“……”戚无深一时无话。

还真不是他变靠谱了,只是有的事,如果他不做,好像就没人做了。

是嵇盛能做饭,还是师尊能做饭?

脑海中划过师尊拿着大勺、菜刀,绯红衣衫横披着半脏的抹布在厨房做菜的场景,宗悟眉目清冷,杀鱼一刀致命,纤长身姿,大勺绕身而过,单手撒盐,面色如同下毒。

这场景……简直「美」得不能再美。

一个是高高在上,身处云端,极致的雅;一个朴素平凡,立于闹事,极致的俗。

这就像是把最精致的书卷,给一个大字不识的粗鄙村夫一样暴殄天物。

几乎是一瞬间,戚无深浑身一机灵,好似被什么鬼怪附体一般,恶寒从脚下升起。

“不行不行不行。”他连连摇头。

“你说什么不行?谁不行了?”

“……”戚无深缓了片刻,终于从想象中过于「美好」的场景跳脱出来。

“你看看你,再看看师尊,谁像是能照顾好自己的样子?你连裤子反正都穿不明白,师尊更是除了修道,脑子中什么都没有。”

戚无深想起昨晚的场景,他因为和嵇盛再收拾出一间房,而耽误了不少时间,等到肚子饿到咕咕直叫的时候,两个人才反应过来,天色已晚,可是还没做饭。

他匆匆做了几碗鸡蛋面,然而,给师尊送到房间里的时候,时间也已经将近亥时,就连归巢的鸟儿也已沉沉入眠。

推开门的时候,宗悟正盘腿坐在**打坐,摇曳豆灯下,他原本就白皙的脸更显苍白。

戚无深叫了三声,师尊才微微回神,下床吃面的时候,宗悟甚至扶了一把床榻,那架势就像随时会消逝在风雪中一般。

戚无深吓了一跳,连忙去搀扶宗悟,原本他还有些迟疑,但师尊终是没有像之前几次拒绝疏离。

——也正是那一刻起,他更加确定了他和师尊之间,那些不愉快是彻彻底底翻片儿了,既然师尊那儿都不在意了,他又凭什么不赶紧回到「尊师敬师」的正轨?

师尊本来气血就虚,现在怀了孩子,更是容易疲劳、困倦。

偏巧师尊对自己极度不在意,只能他这个徒弟多多关照。

过去承的恩,现在还上,也是这个道理,更何况他刚发誓要好好孝敬师尊。

另一边,嵇盛听了戚无深的话,掀起自己衣襟,低头看了看裤子,露出一个羞赧表情。

他默默将手插进衣下,试图掩盖尴尬,另一边同行的几个孩子,却立刻露出好奇表情,似乎分分钟会指出他的错处。

“看,麻雀。”戚无深指尖划出一片把玩已久的嫩叶。

叶击于树,麻雀惊飞,孩子们立刻被吸引去注意,化解了好友尴尬。

“谢了。”嵇盛趁机跑去繁荫佳木下调换了方向,须臾才再次启程。

几人边走边聊,又行了几步,嵇盛想起什么,露出一个考究表情。

“我确实不像能照顾好自己的人,可问题是……你就像吗?”

逃课被狗追,咬坏了三双鞋;摸鱼的时候,不慎把渔网里外搞反,辛苦一上午摸的鱼全都放归荒野;爬树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将树杈子压塌,在左臂划破一条半掌长的血痕……

如此种种,都是戚无深真真实实干过的。

也正因这样,知道这人居然会做饭时,嵇盛的震惊简直真到不能再真了。

“那可能是因为你并不了解真实的我。”

晨光中,少年丢下意味深长的一句,不再言语。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戚无深:我只是师尊的徒弟,我决定不能霸占他。

以后的戚无深:我都是师尊的徒弟了,凭什么我不能霸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