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灯光亮如白昼,可窗外却早已成了一片漆黑。

落地窗的窗帘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换成了烟灰色的厚重款式,被风吹的时候不会扬起来。

只不过,窗帘此时没合上,规整地束在两侧,中间露出的玻璃清晰地映出客厅内的景象。

钟吟只要略微一偏头,就能看见自己坐在男人腿上的羞耻姿势。

她的脸“唰”的红了。

“江放!”钟吟气急地喊他。

男人五指握着纤腰,手和腿像跷跷板的支点,让钟吟觉得浑身都不稳。

她想抓住什么来维持平衡,可似乎哪里都不方便下手,最后堪堪将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你干什么呀!”

江放任由怀里的人翘着腿挣扎,岿然不动。

“为什么这么晚回家?”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扫一眼墙上的挂钟,淡声道,“现在凌晨两点。”

钟吟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乱动使得她脚上的毛绒兔子拖鞋都飞出去一只。

她一只脚上颤颤巍巍地搭着快要掉落的拖鞋,另一只脚被白色袜子包裹着,接着,两条腿都被江放收到了沙发上搭着。

这个姿势相当于完全嵌进了他怀里。

钟吟抿了抿唇,语气也有点委屈:“我半个小时前才下班。”

“半个小时前?”江放眉心微沉,盯着她略显苍白的面色,问,“怎么这么晚?”

钟吟见他松了点力道,连忙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爬下来,缩在沙发的另一端,解释道:“我跟同事换班了,所以昨天才有得休息,今天就会很忙。”

江放沉默了一会儿:“晚饭吃了没?”

钟吟点了点头:“吃了。”

江放站起身,把被她甩到花盆底下的拖鞋拿过来,蹲下身,握着她的脚踝给她套上:“明天下午上班?”

钟吟的脚尖缩了缩:“嗯。”

“以后别随便跟人换班,太辛苦了,”江放似乎是叹了口气。

没等她答,他又问道:“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吃宵夜?”

钟吟午饭和晚饭合并成一顿,下午四点吃的,距离现在也有十个小时了,现在他这么一提,还真的有点儿饿。

她问:“家里有吃的吗?”

江放:“给你煮碗面?”

“好,”钟吟的语气顿了顿,“谢谢。”

厨房是开放式的,从客厅过去,要上几阶矮楼梯。

钟吟跟在江放身后过去,看到桌上摆着的东西以后,两人都是一愣。

长条形的餐桌上铺着简约低调的桌布,上面摆着两份牛排、两份甜汤、一瓶红酒、一些花束和几盘精致的西点。

交错摆放的银色铁艺烛台上有九根白色的蜡烛。崭新的,还没开始燃烧。

是他早上说的,烛光晚餐。

……

钟吟嘴唇翕合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江放已经在一声不吭地收拾餐桌上的东西。

钟吟咬唇喊住他:“江放。”

男人状似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你在等我回来吃饭吗?”

“没有。”江放的语气毫无波澜。

男人都是好面子的,更何况江放这样的天之骄子。

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等的,桌上的牛排现在已经凉透了,硬得能和陶瓷骨盘碰撞发出声响。

因为等待的时间过长,连他自己都忘了还有这回事。

钟吟完全没想到江放会为自己准备这些,心里惊喜、感动和不知所措交杂。

她从没被人这样用心地等过,也没想到早上他随口的一句玩笑话,会付诸实践。

钟吟走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江放握着红酒瓶的手缩紧了些:“不用。”

刚才好不容易变和谐的氛围再次莫名僵冷下来。

钟吟重新回到餐桌前坐下,抿了抿唇,双手拖着下巴,对着那束唯一没被他收起来的小雏菊发呆。

像江放这样经验丰富的人,怎么会舍弃玫瑰而选择小雏菊呢?

钟吟想不到答案,觉得有些迷茫。

事情似乎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她的预想。

她对他的感情动摇了,他对她似乎也比想像中的更上心,这场联姻变得很不纯粹。

可是,江放这个人生来放浪,处处留情,钟吟本就觉得爱情只是虚无缥缈的泡影,不能深陷,现在遇到这样的情况,就更加不敢随便把自己交付给他。

谁都知道江放对于女人的态度,雁过不留痕,他对于浪漫信手拈来,只是腻味得快,分得又决绝。

她对他来说或许是特殊的,可是仅仅依赖新鲜感产生的爱,又能维持多久呢?

钟吟垂下眼。

直到耳边开水沸腾的声音传来,她才把目光转向正在流理台边忙活的人。

男人身上还穿着白天领证时的那套衣服,白衬衫的一截袖口向上挽起,露出的一截小臂肌肉线条流畅分明。

他的腰身劲瘦,黑色长裤包裹着修长有力的双腿,顶端被华贵低调的皮带圈住,显出宽肩窄腰的背影。

明明是在做饭,他的一举一动也都矜贵,像把优雅二字刻进了骨子里。

可他有时候确实很容易生气,板着脸的样子挺让人害怕的。

钟吟默默把眼神收了回来。

江放会做的菜不多,给她下了一碗简单的阳春面,加了只荷包蛋。

钟吟想到他可能也没吃晚饭,问了一句:“你要不要也一起吃一点?”

江放靠在椅背上,神情慵倦:“你吃吧。”

钟吟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话。

她把筷子搭在碗口,又去厨房里拿了一套碗筷来,动作小心地把自己面前的那一大碗面分成两半,荷包蛋也用筷子夹断成两截,推给他一碗。

钟吟说道:“一起吃吧。”

江放的神色一松,应了声“好”。

碗里的面即使被分掉一半,还有很多,但钟吟确实饿了,不仅把面吃完了,连汤都喝掉不少。

她抽了张纸巾擦嘴,向对面的人说道:“明天早上我要去医院看我妈妈,再去一趟钟家……你要一起去吗?”

按理说,两人结婚后,男方确实该陪女方回去看家长,旨在让娘家人知道自家的女儿婚姻幸福美满。

但是钟吟和江放是联姻,前者回去是规矩,后者走不走这个过场都无所谓。

然而,想到钟吟上次被钟家针对的场景,江放答得毫不犹豫:“要。”

钟吟颔首道:“那我们明天十点起床,先去医院看我妈妈,再去钟家。”

“嗯,”江放把碗筷收拾进水槽,“早点睡。”

钟吟两手撑在椅子边缘,晃动了一下双腿,又俯身闻了闻那束小雏菊,把花捧进了怀里。

“我很喜欢,”她笑起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明艳滋润,“谢谢。”

江放遥遥对上她的眼睛,极轻地勾了勾唇。

-

第二天上午,钟吟和江放一起去医院看苏锦。

既然去了,礼节就要做到位,江放准备了一大堆礼品,几乎塞满整个后备箱,到了医院楼下以后,还买了不少水果。

钟吟带着双手满满当当的江放走到苏锦所在的病房门口。

病**的女人精神不错,自从转入高级病房以后,她的睡眠比以前好了许多。

苏锦脸上虽然仍有病态的苍白,也消瘦了些,但眉眼之间都是挂着笑的。

床头柜上放了很多书,坐在一旁的钟和川正在给她削苹果。

两人温和地交谈着,今天讲的是某位大文学家的八卦。

抛去世俗的因素不谈,苏锦与钟和川实在是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他们既是爱侣又是知己,精神高度契合,互相陪伴、包容,不离不弃。

要不是钟文丛几乎完全控制着钟和川的财门,两人离了钟家就无法过活,应当能做一对令人羡艳的佳偶。

房间里的人聊得投入,完全没注意到外头有人来了。

钟吟敲了敲门:“爸,妈。”

“茵茵来了!”苏锦喜出望外地冲她招了招手,见到她身后还有个人后,表情又凝固了一瞬,不知该称呼他什么,只尴尬地说了句,“你也来了。”

江放下颌轻点,把东西放在茶几上,礼貌客气地喊了一声:“爸,妈。”

苏锦和钟和川皆被这称呼搞得一愣。

钟吟也没想到他直接就改口了,讷讷地看了他一眼。

江放恍若未觉,动作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掌心将她的拳头完全包裹在里面。

病床边的两个家长面面相觑。

苏锦是最了解钟吟的。

见女儿一脸懵然的样子,就能知道两人的关系没有表面上做出来的那么好,可是她作为一个过来人,也能从江放的眼神里看出些端倪,至少没有她想像的那么糟。

苏锦一开始就反对钟吟嫁去江家。

她没有亲眼见过江家人,不知道女儿是不是在骗自己。可就连钟家内部都乱成这幅样子,更不要说比钟家更权贵的江家。

她自己的爱情美满幸福,自然不希望看见钟吟为了利益嫁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况且还有可能像自己一样,在婆家受委屈。

可今天见到这场面,她总算稍稍放心了一些。

苏锦笑着说道:“领证啦?”

“领啦。”钟吟从包里掏出结婚证给她看。

照片上男俊女美,都笑得很开,看上去实在是登对的璧人。

苏锦感慨地叹息了一声,心里五味杂陈。

她抬起头问:“你们一会儿要去钟家吗?”

钟吟在床沿坐下,握住她的手,说道:“要去的。”

苏锦的眉头轻轻蹙起,眼底尽是担忧之色。

钟和川在钟家排行老么,从小被锦衣玉食地养大,一门心思扑在文学上,像个老学究。

他在生活和人情世故方面经历得少,性格也优柔寡断、十分懦弱,被钟文丛操控了一辈子,在钟家没有任何话语权。

而苏锦是钟和川的续弦,身份本就尴尬,再加上苏家门第和钟家相差甚远,苏锦一直被钟家人欺辱,连带着钟吟也不受待见。

钟吟搬出去自己住以后,耳边清静了许多,但苏锦和钟和川还一直住在钟家老宅,她每逢年节就要回去,那几个堂哥堂姐们次次都会闹出点乱子来,尤其是三小姐钟玥夕。

从出生起,钟吟就接受了无数来自亲人的敌意,性格也偏冷淡和理智,很难对人交心。

而苏锦在钟家受的委屈比她更多,只是为了钟和川一忍再忍,因此,钟吟心中对钟和川也是有怨的。

不过,自从苏锦生病以来,一家三口就没怎么回过钟家。

这下钟吟要回去,苏锦还有些担心。

她说道:“回去以后,千万不要让自己受委屈了。”

“但是也别去主动招惹他们,省得闹心,”苏锦的性子软,不喜欢招惹是非,“我们自己过得好就行了。”

钟吟:“知道啦。”

苏锦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领证的时候妈妈不用陪着,但是等到你们婚礼,妈妈是一定要去参与的。”

因为各项事宜繁琐,举办婚礼的日子比领证晚上不少,还要往后推几个月。

钟吟神色一顿,说:“妈,我和江放不打算办婚礼了。”

“啊?”苏锦一时没缓过来,咳了两声,钟和川立刻去拍她的背,“为什么不办啦?”

钟吟没答。

虽然看着乖巧,但钟吟从小就是有主见的孩子,很多事情都是自己拿主意的。

知女莫若母,苏锦略一思考就明白了女儿在想什么,一时无言,问道:“两个老爷子都同意啦?”

江放这时候才开口:“江老爷子已经同意了,钟家那边,我会去说。”

苏锦迟疑着看了一眼还牵着手的两人。

江放把掌心再往里缩了缩,将钟吟的手握紧,说话的语气值得探究。

“妈,婚礼是茵茵不想办。”

“等她什么时候愿意了,我会补给她。”

……

这话说得实在令人震惊。

钟吟不想办婚礼可以理解,但江放说以后会补办,这就很耐人寻味。

更何况他说话的语气,似乎还有些小媳妇告状的埋怨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