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看起来和往常并没有不同,顶多就是杭雪行动的速度要慢一些。

杭哲以前总说杭雪做事情磨磨蹭蹭,但他现在一句话都没有。

杭雪唠叨着山上的枇杷呀,杨梅呀,要打理呀,可以卖钱的呀。

杭哲就陪着杭雪在屿山村暂时先住下。

有关杭雪的病情,杭哲还不知道怎么开口跟董贤淑说。

杭雪的左手肌肉已经开始逐渐萎缩,手上经常使不上太多力气。渐冻症首发症状75%的患者表现在四肢,有些人是上肢开始无力,有些人则是下肢。杭雪现在就是典型的不对称性肌无力,她现在已经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左手的手指不灵活,衣服扣纽扣不方便,提重物根本不用想。

但这对杭雪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哪怕只有一条腿能走路,她依旧还是漫山遍野地“跑”。

杭哲还追不上杭雪,就见她一个劲儿地往石板台阶上走,一边回头催:“杭哲!你快点行不行啊!”

得,哥也不叫了,左一句杭哲,右一句杭哲。

没大没小。

“杭雪,你现在可别嚣张啊。”杭哲在后面爬得气喘吁吁。

认输是不可能认输的,哪个男人会说自己不行。杭哲挑着扁担,前后两个大箩筐呢,肩膀都挑红肿了,总得给他一点适应时间吧。

杭雪慢下脚步,回头看杭哲,想起:“外公那时候可厉害了,前后两个箩筐塞得满满当当的枇杷,足足有一百来斤呢。”

杭哲还是决定先认输:“那我肯定不行。”

“我知道你不行。”

“你说谁不行?”

“是你自己说你自己不行的。”

杭哲咬牙切齿,拿扁担一头戳了一下杭雪的背。

杭雪吃痛,转头狠狠掐一把杭哲的手臂:“你还说要对我好的!你就是这么对我好的吗?”

“谁让你不安生,让你好好在家待着,你非要跑这山上摘什么枇杷!”

杭雪懒得和杭哲吵架了,因为前面就是他们家的枇杷树了。

在半山腰的白枇杷树,都是外公还在世的时候种下的。这个品种的枇杷个头不是特别大,但胜在甜。尤其今年雨水少,日照充足,随便摘一颗都散发浓浓果香,枇杷的香。

每一颗树长得都大差不大,杭哲是不可能分辨出来哪一棵是自己家的,但杭雪认得,她从小就在这山头跑。一大片的山,不仅是杭家种有枇杷树,事实上这大片都是枇杷树。

自从杭家老爷子去世之后,杭家的果树就没人照顾。杭家同村的一个远房亲戚知道后主动问起,说自己帮忙打理。这样摘下的果子就归他去卖,卖的钱也归他。

这亲戚是杭雪外公的妹妹的儿子的老婆的舅妈,杭雪得叫对方一声表舅婆。

一直以来董贤淑就看不上山上的一草一木,有人要,她很乐意就给了。

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就不容易了。

这次是杭雪厚着脸皮去找那位表舅婆,说今年的枇杷他们自己要。表舅婆还挺不乐意,说自己打理了这么些年,你说要就要回去了?这样不太好吧。

杭雪缓缓点头,十几岁的小姑娘眼神坚定,语气也有点硬:“请问这有什么不好的?这些年谢谢你帮忙打理,但是你也不是白打理的不是吗?一开始你说的我们想要回来就自己回来摘就是了,现在为什么反过来跟我置气呢?”

表舅婆气呼呼的,说你摘就摘呗,那么啰嗦干嘛。门一关,给了杭雪一记闭门羹。

杭雪事后想想,有些后悔,明明可以处理得更好一些的,但她不太会婉转。

今天的枇杷多。

果农都是看天吃饭,收成好的时候,一颗成熟枇杷树上可以摘下百来斤,不好的时候可能几棵树也没有百来斤。

杭哲满头大汗,双手叉腰仰头看着树上的枇杷,问杭雪:“这些全都要摘吗?”

“嗯。”

“行!”

杭哲也不说什么废话,动手就准备开干,不就是摘枇杷嘛,价值就是小菜一碟。

谁料他指头刚碰到枇杷,就被杭雪打了一下手背:“哎呀,不是这样的。你手指不能碰到枇杷果,摘的时候捏着上面的枝,连着枝摘下来。”

“这又有什么讲究?”

“当然有啊,枇杷被你手指一摸,表皮就会留下一个痕迹,卖相不好的,你得轻摘轻放。”

行行行,杭雪说什么就是什么,杭哲只管照搬。

但杭哲有一个要求:“杭雪,你乖乖给我就坐在树底下。”

杭雪哪里肯会听话,已经自顾自站在树底下开始动手,反过来使唤杭哲:“你去摘树上的,我摘随手就能够到的。”

倒还知道看杭哲脸色,她卖乖:“我总不可能跟着木头似的呆着一动不动吧?这又没什么。不然我要无聊死了。”

杭哲无奈,提醒杭雪:“不要累着。”

“嗯。”

杭哲的确是爱吃枇杷的,爬上树之后自己先坐在那里吃起来。这些树龄都是十五六年,现在正是盛果期,枝繁叶茂。

真的很甜,一口一个根本停不下来。

春日正盛,山上安静,鸟儿叽叽喳喳。

杭雪在树底下念叨:“我听今年来收枇杷的人开价,一公斤三块钱。”

“一公斤三块钱?”杭哲突然就不乐意摘了,“合着这一斤才一块五?我在这里累死累活摘一百斤才一百五十块钱,我干个屁啊我!”

“你要是觉得人家上来收太便宜的话,也可以挑到县城的农贸市场卖。外公以前都是这样的,到农贸市场一公斤可以多买一块钱。”

杭哲突然就没了干劲,他以前还纳闷老爸老妈为什么不乐意来山上打理果树,现在算是想通了。

忙活了整整一个上午,摘了两个箩筐,加起来也不到一百斤。

杭哲体力消耗不少,好在杭雪带了一些吃的,他赶紧喝水吃了点东西。

接下来就要将这一百斤的枇杷从山上挑到山下。

杭哲没忘记自己上山还气喘吁吁的,一想到还要挑着这两箩筐枇杷下山就头皮发麻。可没办法,杭雪就在边上催着呢。他咬咬牙,将扁担绳两头勾着箩筐,再试着用自己的肩膀挑起。

试了一下,杭哲爆粗口。

太太太太重了!

不是杭哲不愿意挑扁担,事实是,“这谁能挑得起来啊!”

杭雪也没想为难杭哲,毕竟他没有干过这种粗活。她拿着小篮子,将箩筐里的枇杷捡出一些,这样就能减轻重量。再让杭哲试试,倒是能够挑起来,但是重心不稳,别说下山了,走两步都是摇摇晃晃的。

这要一般人也喊着要放弃了,可杭哲偏不信了,他今天就要证明自己能行!

试了好几次,杭哲还是不能掌握技巧。

这边杭哲还在想办法,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哼。杭雪摔倒了。

“你在干嘛!谁让你提了!”

杭哲急得大喊。

杭雪本是想着将小篮子里的枇杷提下去的,谁料手一软,脚踝一崴,整个人扑倒在地上。不偏不倚,膝盖磕在石阶上,她才痛苦地哼了声。

杭哲跑过来查看,杭雪忍着痛说没事。

说自己没事的人,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杭雪倒还想逞能的,可她一只手无力,脚踝也疼,根本支撑不起自己。她上午也耗费了不少的体力。

杭哲低叹一口气,在杭雪面前蹲下来:“我看看。”

刚碰到杭雪的脚踝,她就痛苦地倒抽一口气。

杭哲拧着眉,凭他打篮球的经验,很快判断杭雪的脚踝不是扭了就断了,否则不会那么痛。现在得尽快去医院看看,最好是拍个片。

他挺气的,想说这都他妈的算什么事啊!

可到底还是忍了,拍拍自己的肩膀,低声:“来,我背你下山。”

“哥,我不是故意的。”

“没怪你,谁会想自己受伤。”

杭雪到底还是没有逞强,让杭哲背着。

下山的路并不上山好走,但是杭哲走得很稳。

杭雪还不忘:“可是枇杷怎么办?”

“我来想办法。”

“哥,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矫情啊?”

“矫情什么?”

“非要来摘枇杷。那天表舅婆把门关上,我听到她在里面说我。”

“说你什么了?”

“她说一个小姑娘家家的那么爱惹事,不安生。”

“少听这些老太婆瞎比比。”

“我其实有点委屈的,也有些迷茫。你说,我做这些事情到底有没有意义。”

杭哲笑了声:“傻丫头,瞎想什么呢?你想做什么尽管说,我给你兜着。”

下了山杭哲就带着杭雪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

医生简单检查过后,让他们现在去县里拍个片看看骨头有没有断裂。如果是扭伤倒还好说,休养一段时间就行。可要动了骨,没几个月下不来。

于是杭哲又马不停蹄叫了车带杭雪下山。

最不想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杭雪拍片结果出来,脚踝骨头断裂。这下不仅得复位,还要打石膏。

一通忙活下来天色已经暗下来。

杭哲带着脚踝打着石膏的杭雪回了虹桥巷。

一回家,董贤淑看着杭雪脚上的伤就着急忙慌问这是怎么了。

哪敢说实话,杭雪更杭哲合伙撒了谎,说是在学校不小心磕到的。

董贤淑不肯了,“那学校也有责任!这伤筋动骨的不得几个月啊,上学怎么办?”

正合了杭雪的意:“舅妈,可以帮我请假吗?我想休息几个月。”

生病的事情杭雪始终打算瞒着董贤淑,回来的路上她求杭哲,说:“这件事全天下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了,舅妈知道了也是瞎操心。”

可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吗?

打从一进门杭哲脸色就沉沉的,董贤淑多了解自己这个儿子的,一看就不对劲。问了,杭哲憋着不说。

董贤淑打趣说杭哲今天吃错药了。

刚说完,就听到陶瓷杯打碎在地上,是杭雪不小心弄的。

董贤淑吓了一跳,让杭雪别动,她拿扫把清。

杭哲到底没忍住:“妈!你先别扫。”

杭雪一着急:“哥!”

董贤淑左看看杭哲,又看看杭雪,感觉不对劲极了。

她坐下来,一脸严肃:“你们两个人,是在外面惹事了?”

……

到底,杭哲还是说了。

董贤淑整个人怔在那里。

很难得什么话都没有说,大概是之前说了太多的话吧,她累了。

她更清楚,抱怨老天爷的不公又有什么用呢?

接着董贤淑忽然起身,转过头,声音却是哑的,说:“你们两个人都还没吃饭吧,下面条给你们吃,杭哲你不准挑,挑的话给我滚出去。”

杭哲最不喜欢吃面条,杭雪最喜欢吃面条。

董贤淑的眼泪跟关不住的水龙头似的,一直流一直流。

她穿上围裙,小小的身影在厨房忙活着,像个停不下的陀螺,还时不时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杭雪和杭哲也都没出声,他们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董贤淑。

终于,董贤淑崩溃地坐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

夜雾渐浓,万家灯火起,这哭声隐匿在虹桥巷最不起眼的角落。

作者有话说: